小故事 救赎

(一)

江暮的思绪从一道复杂的函数题里抽离，他的手无意识的拿着笔在试卷上勾勾画画。房间门被打开了，女人端着水果走了进来，看清江暮的笔尖不由得竖眉厉声道:“又在画画?！”

“我跟你说过了，走美术都是成绩不好走投无路的！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呢?”

空气静止，室内灯光里有飞蛾扑棱着转圈，一切都被蒙上模糊的光圈。

“我知道了。”江暮回答得乖巧，然后擦掉了涂鸦。

那是一只小小的雏鸟，眼里映着黑色的云。

“对了，你那头发该剪了，男孩子留什么长发。”女人走出房间，但他依然能听到隐隐约约的一句，“像什么样子。”

飞蛾扑进灯罩里，模糊的光暗淡了所有的景色。

从头到尾江暮都是面无表情，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拿出试卷。窗外突然雷声轰鸣，银色闪电划破夜幕，在漆黑的天空里犁出千万沟壑。

夏夜的大雨总是毫无预兆，却能转瞬淹没所有声音。哗啦啦的雨声隔着窗户也分外嘈杂，室内江暮笔尖响动的沙沙声也依旧安静。

矛盾的犹如此刻他的内心。

一会儿被大雨淋得冰冷，一会儿又被烈火烤得炽热。

焦躁又郁闷到极点的情绪如同雨前不断堆积的乌云，越来越厚越来越多。从心脏到血液，再传输到全身。

那些曾经自由的画笔，被划掉的想法，一次次否定自己的声音，不断在他脑海中重复又堆积。

不知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让他都感到了什么，他又翻开了那张从前未完成的画。

扑面而来的是铅笔混着画纸的清香，满眼都是灰色。一只被困在荆棘中的鸟儿不断地向他发出哀鸣。

“江暮在刷题，你声音小一点。”门外女人小声提醒着归来的男人。

他手一顿，把画放回抽屉，沉默着。

(二)

夕阳余晖撒在大地上，江暮背着包往回走，少年宫里的一角身影使他停顿住了脚步。

那人穿着普通的练功服，在光亮处踮起脚尖，他的腰肢柔韧有力地旋转，双臂展开，宛若天鹅翅膀，弯盖过了头顶，轻巧的让人觉得他背后长出来了一双洁白的翅膀，整个人像是随时将要飞上天空一般。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直到那人停下来擦汗。

“男生跳什么舞，不像样子。”江暮否认由心而发的赞美，说着自己每天听腻的话。

那人不但没生气反倒笑着反击道：“男生留什么长发，不像样子……这类话我听的多了，还有更难听的。”

也可能是两人有着相似是经历，关系突飞猛进。

“你不觉得没意思吗？听着上一代人的话活成上一代人的样子，在同一个模板里。”季安听完他的经历笑了笑，“但总有人想要离经叛道。”

从那天起，江暮在放学后总会偷偷来到季安这边，他练舞，他画画。

再一次拿到铅笔的他简直听到了来自灵魂的叹息，那是被拘束已久的来自灵魂的暂时解放。

可是这样的梦境并没有持续很久，回家的迟早已引起家长的怀疑，终于在这一天被发现。

沙沙声停止，江暮的笔尖在画纸上留下一个突的黑点，将他的目光聚焦。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黑点。

难看的，违和的，破坏掉一切的黑点。

身后再次传来女人严肃刻板的声音。他终于慢慢动起来，如同一个机器人，慢慢取下了画纸，拎起放在一旁的书包。动作僵硬到让人怀疑凑近便能听见咔擦咔擦的声响。

“走吧。”她说，“从今天开始，我每天接送你。”女人眼睛里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不悦，然而似乎为了不影响高考生的情绪，她没有骂他。

“阿姨。”季安叫住她想要替荆年说什么，却在看到女人眼里的鄙夷突然失了声。

(三)

江暮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梦境，一个冷冰冰的噩梦里。

活在父母的期待里。

像是一条条荆棘不断的包围住他，直至不能动弹。

他注视着画上那只灰色的，不堪一击的鸟儿，很久很久，然后无力的闭上眼睛，他仿佛再也冲不出这片长满刺的荆棘丛，他仿佛再也抓不住他想要的。

“怎么没见你练舞了?”再次遇到季安，是在他高考结束之后。

“也没见你画画了？”

两人沉默，很久他才听见季安的声音，“演出名额给了一个女孩，他们说男生……”

他们好像突然失去了反抗一切的勇气。 他循规蹈矩高考，他被迫放弃上台。

“你跳给我看吧。”江暮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大言不惭道。

他站在普通的空地，蹁跹起舞。他拿着普通的画板，笔纸摩挲。

他越跳越自信，他越画越有力。

丛生的，蔓延了整张纸的灰色荆棘，和从荆棘里企图挣脱的，浴血的少年。灰暗的天空里，乌云延伸到尽头，层层叠叠的阴影深处，透出微薄的，金色的光，只这一点模糊的光晕，照着蹁跹起舞的少年以及身后一半的翅膀。

那些腐烂的羽毛和血滴。

那双映着光，也映着无边无际乌云的眼睛。

不需要声音，便能让人听到从他身体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哀鸣。

这是他画过无数次的荆棘，和无数次的挣扎。

“我还是想为他们起舞，为所有被荆棘缠绕着的，千千万万伟大而渺小的人们。”

他们相视一笑，读懂了彼此的眼神。

后来，江暮将第一志愿改为了美院，路过商场，他在大银幕上看到在聚光灯下翩翩起舞的季安。

那个被荆棘缠绕不能动弹的少年，成为彼此的救赎，终于冲向曙光。

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每人，一个影；你一人，却能幻作千万个影子。

没有你是什么就该怎么，只有人生来就是为了成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