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端午宴

打一棒子给一蜜枣这招，我早就被方直整麻木了……

皇帝让内官监的孙公公送来了一副装裱好的墨宝，上书“贞烈有节”四个大字。

领旨谢恩便高高挂在了尚宫局的议事厅，我站在墨宝底下冥思苦想，什么意思？

最有学问的刘司言给我吃了颗定心丸：“没错，这是夸你！”

端午宴，照旧五月初一宴请六部九卿和番邦使节。那之后，从初二到初五要在西苑进行射柳赛马和划龙舟比赛，两厂太监、锦衣卫、金吾卫、文武群臣和皇亲国戚……都有各自参加的方阵。内庭的宫人也没闲着，设赌局的、卖凉茶糖水的、卖糕饼酥山的……好不热闹！

后宫嫔妃，公主和皇子们也是翘首以盼，那是一年中他们最开心的日子了，可以在司礼监和女官们的照护下乘船游湖，吃酒饮茶，看戏听曲……

没错，宫廷教坊司还有三艘巡演的花船泛舟湖上，随时为贵人们演出。

初一端午宴，皇后让胡尚仪给我送来了一套月白色织锦的对襟袍子，上绣织金的百鸟争鸣，端庄华丽又不失妩媚。胡尚仪说，端午宴上不能失了皇家颜面，一定要我穿戴打扮带领六尚女官各司其职。

我猜：皇帝也知道端午宴不太平，这是不让我躲，出了岔子怎么都能扯到我！

按理说，乱党初一端午宴就该闹了……

皇帝在太和殿设宴，却井然有序，一派祥和。方直、高忠、高义、黄锦……等内庭大监都以奴仆的身份站立在皇帝身边侍候。

方直果然又切换了状态，躬身垂首，低眉顺目，好不乖巧！

席间，方直领了旨下场走动。他笑眯眯地抬酒去敬兵部尚书毛大人，毛大人立刻站起，一脸惶恐。两个人耳语几句，拉拉扯扯，眉眼间都是过往。

六部九卿，番邦使臣，这一圈下来，就没有人敢坐着吃他敬的酒，就连斜眼看人惯了的蒙古使节都老老实实屁股离座，颔首说话……

皇家宴席向来有个规矩：年长的女官不上堂，只在屏风后训话指示，堂上迎来送往端茶递水的都是盛装打扮的宫婢和年轻女官。

宫婢们浓妆艳抹，女官们翠玉钗环，还贴珍珠花钿，一个比一个精致靓丽。胡尚仪说，那都是皇家的颜面，怪不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番邦使臣和新晋的文武官员一个个都看直了眼！这宴席上随便一个宫婢，无不仪态端庄，青春靓丽，放在寻常市井，那都是嫦娥一般的人物！

方直一大早就揪我起身梳洗打扮，还给我修眉敷粉点胭脂……他手艺自是不错的，我只担心打扮如此媚颜，还穿一身御赐的织锦，会不会抢了皇后的风头？我可是贴身伺候皇后的！

方直说我不懂，大明的皇后可以威严可以端庄，就是不能媚颜，媚颜便能惑主，乃是朝廷大忌。我打扮得妩媚些，那便是替皇后撑脸面。

果然，皇后一身凤冠霞帔，严肃大方，方直说的对，往皇后身边一站，我就算是天宫的仙女也分不了一丝皇后的贵气。

话说回来，没有皇后在身边，那个道袍木簪的皇帝也是一点皇家威仪都没有。

皇帝跟坐得近的内阁大臣们聊着家常，谁家儿子中了举，谁家新纳了小妾，爱惜身体之类的荤话……倒也君臣和睦，其乐融融。

方阁老自嘲岁数大了，新娶小妾无非就是当花瓶养养眼，待身故之后给笔银子改嫁，也不耽误人姑娘。

皇帝听完笑着说：

“岁数再大也是全须全尾的爷们儿，不像朕这宫里的太监们，个个找的对食年轻漂亮，还有的在宫外养了一群，也不知道能干嘛……”

说着说着，他就瞟了我一眼，不祥的预感又来了，狗皇帝又想找茬！

果然，他侧身便问我：

“方直家的，朕听闻你俩新婚燕尔，日日宿在一起，你来说说看，你俩熄了灯都在干嘛？”

这……

内阁大员，三朝元老，一个二个都是官场的人精，看出来皇帝要打趣方直，无不亮着眼睛竖起耳朵，等着笑话。

我面不改色，福身行礼，“回帝君：给督公铺床叠被，捏肩捶腿罢了！”

他还不死心，一脸怀疑：“真没别的？”

“不敢欺瞒帝君，督公爱说故事。天南地北，辽东河套，他督过军的地方总有些奇人异事，他便穿凿附会半真半假说与我听，好在奴婢也爱听故事。比如：诰命夫人丢了凤冠上的南珠，引出来军营命案……”

方阁老脸色变了……

“边关守备的将领突然叛逃，单枪匹马回乡参与械斗……”

夏大人筷子里的丸子掉了……

“棉布商人的贵妾摇身一变，成了瓦剌人的王妃，在九边重镇做起了镔铁生意……”

严大人手里的酒杯放下了……

“帝君您是不知道，我家督公幸亏不是说书先生，要不然，他那些故事在北京城任何一家书场，绝对场场爆满！”

皇后也被勾起了兴致，问我：

“寻常也没听你提起啊？本宫也想听，就那个诰命夫人的南珠，你给本宫好好说来……”

皇帝忽然“嗯嗯嗯”三声接过话茬：“原来如此，爷们儿靠力气，太监靠嘴！”

面前几位大臣听见皇帝这荤段子，都笑作一团。

皇帝这是亲自出马缓和局面，经这一遭，皇帝整场宴席都没再瞟过我一眼，他大概也清楚----

我是一把带刺儿的壶把手！

而我也清楚，对皇帝而言，方直再大的功劳也不过是条皇权放出去咬人的狗。只要他想，能辱，也能杀……

那天，宫中一切太平，并没有乱党作乱。退入屏风后一会儿，方直便靠过来拍了我一下。他抓起我的手，给我戴上了一条五彩绳编织的长命缕，对我说：

“给你的，戴好了，愿你乖巧懂事少作！”

长命缕？

不是端午给小孩子戴的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方直冷哼一声，“你很大吗？一品大员让你几句话吓得筷子都拿不稳，回头那位又得把账算我头上……”

“这不正合你心意吗？”

他抬手做了一个要赏我耳光的动作，我连忙讨巧地拉下他，“别，她们都看着呢！”

察觉到我和方直在看她们，原本伸头缩脑嗑瓜子的女官们连忙避开视线，各自带着姨母笑散去。

那时我就察觉到，她们似乎拿我和方直当话本子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