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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了!”半盘子土豆丝搁置在方形餐桌上,昏黄的灯光将菜色晕染出食欲,小碗里的米饭泛着金光。
男孩扒在窗边,一双大眼睛盯着对面的高楼。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搬家啊?”男孩放下了百叶窗,坐到了餐桌旁。
“听话啊,今天还跟妈妈待在屋里,发生什么都不出去,知道吗?”女人抬手夹了几根土豆丝到碗里。
“那样就可以住新房子了吗?”男孩戳了戳碗里的米饭,回头看了眼刚刚那扇窗子。
“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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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您了林女士,赶紧搬吧!这房子真的不能住人了!”男人是个老片警了,这么多年解决了那么多居民的琐碎事情,还是第一次要劝一个钉子户。
“不搬!你说什么都没用!”女人拉着男孩的手,定定地坐在沙发上。
老同志拿手帕擦了擦汗:“你说你…哎哟…你不搬…也得替孩子着想吧?你忍心让他一个小娃娃跟你住这要塌的破房子?”
“哼,那要是听你的搬了,我们娘儿俩住哪儿!”
“这…忍一忍嘛…政府会给分配房子的啊!”
“听他们放屁!我才不信!”女人搂紧了男孩,“我家男人在这儿,我们一家人都得在这儿!”
“嘿…你怎么那么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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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找上门了,可女人每次都油盐不进,说什么都不搬。
就算房子塌了,她也要带着孩子和她男人死在这里。
她男人已经死了两年了,生前就说要一家三口踏踏实实在这房子里过日子。
这男人没了,女人的执念又太深,倒是苦了男孩儿了。
明明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却在这儿跟妈妈一起当钉子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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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这样,我们先给你安排一个地界儿你娘儿俩先住着,把大兄弟也带着。”老同志指了指墙上的黑白照片,“到时候这块儿新盖的楼,还是这间屋的位置,房子给你俩还留着,行吗?”
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女人再不搬,就显得不识好歹了。
“说话算话?”
“算话算话!”
“那…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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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牵着男孩儿,男孩儿怀里抱着他父亲的遗照,两人站在安全线外。
“爆破组准备——”
“三…二…一!爆破!”
“哎!”
所有人都紧盯着那栋即刻就要倾塌的危楼,女人趁着大家不注意,抱起男孩儿就冲了进去。
“停停停!赶紧救人!”
炸药只炸了一处,但由于大楼年头有些久了,其他部分也禁不住这震颤,墙体已经不稳定,救援一时有些困难。
“妈的…这娘们儿找死还带着娃娃干嘛!”
“联系消防队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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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白色长裙的女人弯腰揉了揉男孩儿的头发。
“姐姐,你知道我妈妈去哪儿了吗?”男孩儿抬头看着她。
女人温柔的目光闪过一丝怜悯,便更加温柔:“你妈妈呀…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她是死了吗?”男孩儿好奇地眨眨眼。
“你…”她以为像他这般大的孩子都不知道死亡的含义。
“妈妈去找爸爸了对吗?”男孩儿似乎是在安慰她,“我知道的,姐姐。”
女人是这家孤儿院的一名音乐老师,已经在这儿工作了三年,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像这样离了父母不哭不闹的孩子,心里就对他越发疼惜。
“乖,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林繁…爸爸取的。”
“那姐姐可以叫你小繁吗?”女人轻轻捏了捏男孩的脸,很瘦。
男孩儿乖乖道:“可以啊。”
“那小繁,姐姐带你去吃饭。”女人牵起男孩儿的小手,男孩儿顺从地跟着她走。
“姐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姐姐的名字啊…你要不要猜一猜啊?”
“啊?那好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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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在孤儿院陪了林繁两年,是他在孤儿院唯一可以说话的人。之后她回了老家,林繁又变回了刚来孤儿院时沉默寡言的样子。
孤儿院会给未满十六周岁的孩子提供课程教学,但林繁学到十四岁就走了,他觉得孤儿院教的那些东西没有用,在实际生活中根本用不到。
于是,十四岁的林繁回到了原来的家那里,现在已经盖好了新楼,是栋蛮和街对面的高楼一样的楼,比他原来的家高级多了。
他想住进去,可他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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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繁从小就喜欢漂亮的建筑,比如街边店铺里用积木搭成的小房子,比如他家对面的高楼。
说来也奇怪,明明两栋楼只隔了一条街道,却是两个世界的差距。
富人生活在高楼里,穷人活在危房中。
这是为什么呢?
林繁想:大概和自己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不能进服装店一样吧。
妈妈告诉过他:“如果想过好日子,住大房子,就得有钱。”
所以十四岁的林繁逃离了孤儿院,下定决心去挣钱,然后住大房子,走到街上所有人都要高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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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近几年对雇佣童工抓得严,没有哪家店敢用他,他只能从捡垃圾开始。
他走遍了城市里的大街小巷,多黑多危险的地方的垃圾他都捡过,肚子饿了就拿出买垃圾的一小部分钱换点儿吃的垫垫肚子,累了就找个背风的地方睡一觉,冷了就在垃圾箱里翻旧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由此他摸清了这座城市那些不起眼的街巷结构,哪里的垃圾多、哪里的垃圾值钱、哪里的人好、哪里的人凶、哪里的坏人多、哪里管得严、哪里管得松、哪里竞争大…
同时也学了不少骂人的脏话。
“没长眼的瓜脑袋…”这是有人把他捡来的垃圾踢跑了;“败家娘们儿…”这是女人扔了不少值钱的玩意儿;“穷哈鬼…”这是男人扔了很多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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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林繁捡了两年半的垃圾,攒了将近八十万。
这在同行里算中上等的,可他还是买不起房子。
于是他决定先去换一身体面干净的衣服,找一家店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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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菜市场打工干了半年多,大概赚了两万多。他又到饭店里给人刷碗洗盘子,干了三个月,饭店倒闭了,他只拿到了五千块。
他又找了一家发廊,负责给人家清理剪掉的头发,顺便偷偷学手艺,一共待了一年,拿到了不到三万,突然在年底病倒了。
医生说他是贫血。
这下发廊可不敢要他了,万一哪天又病倒了,讹上他们怎么办?
所以林繁又成了无业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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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繁已经二十岁了,他在一家工厂的流水线上当了两年零五个月的组装工,白班夜班来回倒,身体终于不堪重负,被迫辞职。
他也挣到了这辈子最后一桶金:十一万六千元。
他花了九十万买下了一间九十平的房子,住了进去。
余下钱的只剩不到两千,他靠着那些钱在房子里活了两个月,然后再也没有在人们的视野里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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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离开的前一天,穿着他最体面的一身衣服,旧皮鞋擦得锃亮,用剩下的二百多块钱去他打工的那家发廊烫了个头,然后来到两栋高楼中间站着,一站就是一下午。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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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