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姓福，是我初中时的政治老师，不，应当说她是我初中时两位政治老师的其中一位。我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先是求学后是求职。只要我有空闲，我是一定会去她的坟上瞧一瞧的。我有的时候会觉得非常可悲——能帮她烧纸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我，她生前最后一个课代表，而已。
我下一次去看她会是什么时候呢？也许得再过两年，也许五年。倒不是因为她的墓实在太偏远，只是谁好不容易回一次故乡不想多办点事儿呢。
我下了飞机，坐上大客车，再转小三轮儿，花了大几个小时，才终于到了她的墓地。墓地简单，祭拜的程序更简单。她是政治老师，自然是不迷信的。我和她也都不是爱讲话的人，而且，自从她离开人世，我们两个变得一个比一个沉默。
往山上走的路上，我立刻想起关于她的点点滴滴来。每当我看见一个五十多岁声音沙哑的人，我总会多看上一眼。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自然也不曾和以前的同学们聚过会，也就无从得知她是否只活在我一个人的心里。
或许，只是我自己认为她不该死、不会死，或者是不能死……即使我知道她已经死了十几年。
（二）
她为什么要当老师呢？她做什么不比做我们的老师强呢？可能是所谓命运的安排吧。但是如果她不当我们的老师，不来我们学校，她也不会那样仓促的就死了呀！
干瘦的人，头发枯黄，牙齿也被烟熏黑了——恐怕任何人都没法想到这人是一位老师吧。当年，被班主任引到她面前的我心里直犯嘀咕，暗暗羡慕起隔壁班的政治课代表来。我恭恭敬敬地鞠躬问好，直起身子的时候瞥见她教案上的名字。
“老师，原来您真的姓福啊！我还以为这个姓早就没了呢！”
伴随着嘻嘻的笑声，福老师终于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我与她对视，心里立刻不自在起来——她的双眼像遭到阳光强行照射的死水一样。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仿佛说错了话，担心她像其他老师那样骂我，登时局促起来。她发出了两声很像笑的声音，安抚地摸了摸我的脸。触感很粗糙，不太舒服，要不然我也不会记到了今天。
（三）
我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个冷漠的人。虽然和自己的“顶头上司”搞好关系是很必要的事情，但是在别的老师那里碰了好几鼻子灰的教训使我毫无与她亲近的欲望。
可是没办法，我是课代表。收发作业、安排小测，办每一样事都得和她接触。
她只是所有岗位里最不值钱的科任老师，却操着尖子班班主任的心。我那学校的尖子班的名额是要花大几万买的，人家的班主任操心还有点理由，你说她一个科任老师操什么心？！
路过我们班窗外，伸手推醒上课打盹儿的学生；校霸欺负学生，她总会从天而降；听说有一次，“闲散人员”勾结我们学校的混混儿准备干一票大的，正要动手时又是她带着两个保安突然出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阵警笛声。
我听说了这些事，打心眼儿里觉得她很有正义感，对她的观感也好了很多。
轮到她看我们晚自习时，她手里捧着都是资本论、国富论这种很厚的书，毕竟她粗糙的手恐怕会把小册子的书一把捏坏。每次她来，我都会盯着她手里的书，如果是我看过的我就会猜想她看到了第多少页、那页写了什么。有时想得入迷，直到她的手拍上了我的头才能回过神来。
可是，不擅长交际的我还是没有和她多接触的想法。直到那天我再次盯着她手里的书走了神。
“在想什么？想看老师手里的书吗？”
“啊！我！”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坐在了我前面的椅子上。
“这样吧，你先好好把这张卷子写完，老师就借你看一会儿，好吗？”
“啊，呃，不用了谢谢老师，那书其实我看过，我刚才在想您看到哪一页了……”我语无伦次地说。
福老师笑了起来。我看着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多说了几句话：“老师，您不生气吗？换成别的老师早就开始骂我了……”
福老师的笑瞬间僵住了：“怎么？别的老师骂你？”我“嗐”了一声：“他们批评我，有时候也骂我，具体事例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因为我犯了错吧。”
（四）
世界上有明白人，自然也有糊涂人，我们班也是一样。我们班——或者扩大到我们学校——有相当一部分同学是厌恶福老师的。并不是她做了什么把学生分出三六九等，或者强迫学生补课那种事。她相当负责地教我们，就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完成她的作业，她也会让我记得提醒其他同学；就算是同学吵闹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她讲课的声音，她也从来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把锅扣在课代表一个人身上。这些同学，接受这她的知识，甚至有很多人受到过她的好处，可是他们并不喜欢她，甚至不尊重她。福老师前一天刚帮他赶走了校霸，第二天他就能因为上午被批评了一句而恨上她；福老师刚刚提醒过她裤子上沾了血，她立刻就能把羞惭变成其他负面情绪转移到福老师身上。不负责任的老师自然是有的，但是福老师绝对不是那样的人。无论她帮了同学，还是批评了同学。
这种局面我是非常能理解的，因为福老师那可怜的课代表也是无缘无故被霸凌的人。有的人是受了她的批评，有的人就是一味的从众而已：要是不和别人口径一致，那下一个成为谈资的有可能就是我了。
我发觉这件事后，心中甚为不平。我自己的风评已经那样了，我的顶头上司也要和我一起沉沦吗？那我岂不是太过无能了！于是我索性和那些非议福老师的人撕起来，我大着胆子，遇见一回和他们撕一次。
与此同时，同学们在政治课上喧哗得越来越厉害，终于有一天，福老师爆发了。她气得摔了粉笔停止讲课，让我们自己自习。其实，之前我听着同学们闹的越来越不像样，第一次动了凭着课代表的身份大声喝止的想法，但是因为心里清楚不会有任何作用而放弃了。我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勇气。她走到我身边时，我突然轻轻拽住了她的袖子，颤着嘴唇小声说：“老师……”我猜我的语气里一定满是央求，不然她不会叹一口气便回到讲台上继续上课。
（五）
我想我应当是很感激她的。我在办公室当众挨骂时是她帮我打圆场，她看到我被人奚落也会上前严肃阻拦。她帮了我的忙，我心里虽然尴尬难堪，但还是装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自己没事。
我在学校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更不愿意把这些事和家长说，于是我感觉我的交流能力变得越来越差，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我在初二那年的的教师节送了她一管护手霜，那本来是妈妈给我的，某天我突然想到福老师的手非常粗糙，便决定把那护手霜送给她。
我刚拿着护手霜走进办公室，路过的隔壁班老师笑嘻嘻地说：“哟，十二三岁的小孩儿就用这么好的化妆品啊。”我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就说：“这是我打算送给福老师的教师节礼物。”我把礼物送给福老师，福老师却推辞说自己用不上，一定要我收回去。我灵机一动，说：“老师要我收回去也可以，您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呢？”
“戒烟！抽烟对身体很不好的！！”
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都笑得前仰后合，我不明白我这么认真说的事怎么会被笑。福老师无奈地看着我笑了笑，说：“好吧，就依你吧。”我瞬间开心了起来，礼物被退回也不算什么了。
不料，我送给她礼物这件事竟传了出去。那些早就看福老师不顺眼的同学想拿这件事做文章，决定要在学期末的“师德调查问卷”上写尽福老师的坏话。然而，那个问卷都提交上去了，我才知道他们干的这些勾当。
我清楚地记得我听到这个消息时那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收礼物”是对公立学校老师致命的打击。我第一时间跑到了办公室，不管不顾地把她拉出来，磕磕绊绊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我不记得她听说这事之后的态度了，我只记得我说着说着就开始哭，哭到几乎跪倒在地，至于她，我只记得她一直在扶着我的身体。
那时我多大了？十三四岁吧。我终于注意到福老师身上的衣服加起来都没有我腕上的镯子值钱。我哭得浑身发抖，并不是为她赚的钱都比不上我一个小孩的一件首饰，而是她这样的经济状况会更让人相信她真的收了学生的礼物！
我哭着向她道歉说都是我的错，我把什么都告诉她了。我和她说，妈妈告诉我福老师在家长们那里风评也不好，因为家长们嫌她不开补课班；我和她说，那些同学的阴谋一定很可怕。我抓着她廉价的外衣，哭着说我不明白同学们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央求她想办法，说我不想当别的老师的课代表。而她呢？她扶着哭得不成样子的我，最后把我抱在怀里。
最搞笑的是，那天，我看着她离开，不知怎的突然喊着问了她一句：“老师？您还抽烟吗？”
（六）
那场风波后就是假期，假期结束后就是最紧张的初三了。因为那场风波，我整个假期都过得提心吊胆。我没有手机没有电话号码，没办法收到任何关于这件事的消息。
到了学校，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福老师被调去对面楼教初一的学生，她不是我们班的政治老师了。我或许是成熟了一些，我并没有把对同学们的怨恨和对新老师的抗拒表现出来。我压抑着对福老师的思念，从没跑去对面找她。因为我知道，和她见面只会更影响她的风评。
我和同学们都是同龄人，但是我实在搞不懂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针对我和福老师，也不记得福老师对此有没有表达过什么看法。
开学之后，我很快就和其他人一样被题海淹没了。我自己都没有发现，我用一张张的卷子砌了一堵墙，把一切都隔绝在外，包括那些语言暴力。偶然间我也会发觉自己变了，变得格外冷漠，变成了敢打敢骂的刺儿头。这种时候，我偶尔会想起福老师。如果她还在我身边，我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或许正是因为没有了她的维护，我才变了这么多吧。
中考的时候，我发挥得很好，虽然没能考上公办学校，但也考上了市里最好的私立高中。在初中校园的最后一天，我终于跑到了对面的教学楼。我拿着没有任何一个签名的纪念册，想找福老师签名和留联系方式。
我按耐着激动的心情，像第一次见到福老师时那样紧张地敲响了办公室的门。可是，回答我的询问的只有长久的沉默。在我的一再追问中，老师们终于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原来，福老师好容易挺过收礼风波后，她的丈夫被检查出了癌症晚期，她不得不提前退休去照顾丈夫。可是她丈夫还是很快就去世了。
“那，她没有孩子和父母吗？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提前退休来照顾呢？”我急着问。
一位老师告诉我。福老师只有养父母，而他们二老已经去世了好多年。福老师也是有过孩子的，她四十来岁才生了一个女儿，那是一个活泼开朗而且学习特别好的孩子，可惜的是，三年前那刚考上市里最好的公办高中的孩子因为一场车祸意外离世。
福老师，没有了父母、女儿、丈夫，也没有了工作，因为性格原因她也没有什么能帮她的朋友。终于，或许是有一天她实在太累了，她躺下去之后就再也没起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那栋教学楼，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的学校。我只记得我回到家里，把头埋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我只怪福老师没有收下那管护手霜，如果她收下了，在她感觉艰难的时候，她看着那护手霜就能想起还有一个人在关心自己、愿意帮自己的忙，即使那人只是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学生而已。
（七）
我不知道福老师究竟埋骨于何处，只能在本市郊区的一座树木葱茏的山上给她建了一个衣冠冢。我高中三年都在攒钱，终于在远赴外省上大学之前攒够了立坟的钱。启程的前一天，我偷偷跑到了她的坟前，一边烧纸一边暗自祝祷，希望她能托个梦给我，告诉我她究竟葬在何处。可是直到今天，她都从来没有到过我的梦中，或许她是怕我再次想起那暗无天日的初中生活吧——既然如此，我领情便是了。
可是我又如何能忘却呢？初中这三年，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我都经历过了。我静静地坐在福老师的坟前，和她相处的每一幕都一并涌上心头。我闭上眼，听着风吹树木的声音，沙沙的，和福老师那沙哑的声音好像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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