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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吉祥物

一个普通的原创短篇合集

“妹妹”的经历大部分由在下自己的经历改编,不过,在下目前还是个活人。 写这篇文章,虽然里面捎带了很多,但在下主要想表达的是:亲子、家庭之间不沟通(或者无效沟通)的存在及其隐患。家里人对“妹妹”的喜爱是真实的,“妹妹”懂事的性格也不能全盘否定,可是各种付出之后得到的结果却很不好,为什么呢?可以得出,只说“为你好”或者“我不要”是不够的。但同样明显的是,就算不止说了“我不要”,仍然没什么用,这是为什么呢?欢迎大家在评论区和在下共同探讨。

我最小的妹妹病死在了除夕的家庭聚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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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殡仪馆里,姥姥姥爷早就哭得死去活来,我爸和我二姨夫怕他们二老心脏病发作强行把他们搀了出去。我照拂着其他长辈,顾完了这位担心着那位,连再好好哭一场的空闲都没有。来的人太少了,我早就知道她在学校没有朋友,但万没想到,直到仪式结束,和我待在一起的仍只有我们共有的这几个亲人。

我有两个弟弟,妹妹却只有一个。虽然我们是表亲,但实际上比同父母的还要亲。

在除夕夜的家庭聚会上突然病死的就是我这个最受宠爱的小妹妹。其实也不是突然,我听大舅说,小妹提前一天被家长送到姥姥家帮着准备宴席,刚到没多久就觉得不舒服,家长们谁都没把这当成一回事儿,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了大问题。

我看着抱着女儿的骨灰盒哭成一团的小姨和小姨夫,目光不自觉地被描着精细的图案的骨灰盒吸引。“妹妹以后就要一直住在这里了吧,”我这样想着:“可是她最怕黑啊,而且………”

我记得她和我聊过关于死的话题。

“姐姐,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处置自己的遗体呢?”

“洒进大海吧……话说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小孩儿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她笑嘻嘻地打断了我:“这话我听厌了啦,我又不是吉祥物……”我正要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又开口了:“我的话,我打算等成年了报名遗体捐赠,捐完器官剩下的空壳子烧掉之后埋进花盆里吧,种什么好呢……文竹吧,我喜欢的……”

我还记得她说这些话时的神态,淡定的、不加避讳的,就像是在絮叨晚上要做的菜一样。我突然觉得自己离她好远好远,我吓了一跳,将回忆的锁强行打了开来。

(二)

都说百姓家里幼子最受宠,这话在我小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小妹妹出生时我十二岁,早就记事了。我清楚地记得我和两个弟弟围在一起看着像小猫一样妹妹,三个人都是喜欢极了的神色,但是谁也舍不得碰一指头。“你们抱抱她呀。”小姨打趣地说,我们三个人齐齐摇头,倒是陆续赶到的大人们,不知是谁第一个把小妹妹抱了起来,之后我们仨便只能仰着头看着那个小包裹被传到一个又一个人的手上。大人们的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我猜那是夸赞和亲吻的声音。

在此之后,妹妹每次出现都伴随着一片啧啧啧的声音。大人们啧完了,往往会拿出小玩具小零食逗着她玩,不过妹妹太小了,软绵绵的小手抓不住珠链,没有牙齿的小嘴也咬不动薯片和爆米花。

妹妹几个月就会走路和说话,识字也很早。长辈们更加欢喜了,每逢客来都会让她走几步、说几句,于是主人和客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作为最大的孩子,这种时候是会被要求待在现场学“待客之道”的,那时我笑了吗?我不记得了。不过,若是我知道妹妹要比我还早的学习难为了我将近十年的各种“礼仪”,我是百分之百笑不出来的。

妹妹很爱笑,而没有人会不喜欢可爱的小孩子的笑容,或许是有了笑容加成的缘故,妹妹成了我们这个小区里的小大名人。懂礼貌、聪明、爱笑、逢人便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的叫个不停………于是我和两个弟弟经常被各自的父母训斥:“你白比你妹妹大这么多了!”我很不以为然,我三弟还比她大了五岁呢,而且,那孩子得到最多的夸奖明明是:“有教养”………

(二)

后来几年,我上了高中忙着准备高考,一些不太重要的家庭聚会就不带我了。不过,每逢姥姥姥爷过生日和过年过节时我们兄弟姐妹还是能够见到的。

小妹仍然是全场的焦点。家长们给她带了小首饰和各种童装,他们把东西塞进她手里,说:“快,快去换上,我给你挑的这件可好看了,可适合你了。”我和两个弟弟就看着她一趟一趟的换上各种衣服,每当她穿着新衣服走出来都会被长辈们拉住各种摆弄,她一面笑着一面不停的说谢谢和各种吉利话,于是家人们都更加欢喜了。

家长们经常用“像洋娃娃一样”来夸赞穿上他们买的衣服的妹妹。我听到这话总会想起我以前那堆芭比娃娃,我妈她大姨经常批评我喜新厌旧,我却觉得,如果那些娃娃加起来有妹妹一半可爱,我也不会换了一个又一个。

(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人们都说妹妹变了,说她没有小时候爱说话了。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可是很快连我那两个弟弟也这样评价她了。可能是青春期的原因吧,小女孩性格变了也正常。

妹妹还是全家的幸福的象征。我不止一次听到家长对她说:“你幸福快乐我们才会幸福快乐”、“你成器了我们才能跟着享福。”而妹妹总是回答:“嗯嗯,你们放心,我很快乐,也会好好学习的。”

她很快就变回了那个妙语连珠、笑个不停的小女孩儿,可是我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她经常发呆,直到有人叫她才会笑着回应。

我趁屋里只有我们俩的时候问她,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吗?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数理化生太难了,我根本学不明白,其实……其实我的成绩早就不是我妈和你们说的那样好了,自从加了物理,我的成绩就开始一落千丈了………”

我又问她:“在学校和同学相处的怎么样,有没有好朋友?”她一愣,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还行吧。”我告诉她:“有人欺负你的话,一定要和家里人说啊。”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后来我才知道,她运气太坏,早早就知道了被排挤和霸凌的滋味。小学时,老师不喜欢她,领着同学排挤她;中学时,她什么都没做就成了被霸凌的对象,被讥笑、被污蔑……这些都是日常操作,至于老师,他们根本就不管。

这些事她谁都没打算告诉,还是我发现了她手臂上的划痕,愤怒地逼问她才得知真相。

“我也没想到这事会有后遗症嘛,我那时觉得事情早晚会过去……”她心不在焉地解释:“我不想让家里人为我担心嘛,毕竟他们都希望我快乐嘛……再说他们也管不了。”

“你为了敷衍家里人。就让自己这么遭罪啊!”我气疯了,狠狠地按着她手臂上贴着创可贴的伤口:“你是不是有病!!”她忍着痛对我说:“不是敷衍……家里人对我这么好,好吃好喝的待我,就是想看到我开心的样子啊,我总不能一边吃饭一边砸锅吧……”“你手臂上全是划痕,你爸你妈看见了会怎么想啊!”“不让他们看见不就行了?他们到现在都没发现……”

“放屁!”我骂道,手上也不知不觉更加用力,用力到创可贴上沾了血。“姐,放开我,疼……”她终于呼痛了:“我不是没和爸妈说过,我甚至和我大姨也提了。可是爸妈根本没能力从根本上帮我解决,说太多只会让他们白担心。至于大姨……她只当是小孩子闹别扭而已……”

她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我心酸地把她搂在怀里,我听见她说:“姐姐,我好疼……我想死……你看看现在的我,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暴饮暴食,胖了好多,皮肤也变差了……我就是一个废物……”

(四)

正当我为重新看到了妹妹脸上的笑容而长舒一口气时,又发现了不对。

家庭聚会时,除了那些日常节目之外又多了一个环节。家里人捏捏她脸上或身上的赘肉,笑嘻嘻地说又胖了,而妹妹竟然也配合着他们笑眯眯地自黑,于是人们又笑成了一团。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无所谓还是强迫自己带上了微笑面具。

她笑的次数太多了,给我留下印象的却只有一次:

妹妹先天不足,从小就是药罐子,更别提还有哮喘这个隔一阵子就会爆发的“活火山”。那次,她从监护室搬到普通病房,我得了空,带了一只烧鸡去看她。她手上挂着吊瓶不方便吃,我便把鸡肉撕下来喂给她。妹妹坐在床沿上,我站在她面前,不料鸡肉的香气勾起了隔壁床老太太的食欲,非要让她女儿也给买一只来。我眼看着这小孩儿要笑出声来,赶紧撕下一大块鸡肉堵进她嘴里,于是这孩子咬着鸡肉无声地笑弯了眼睛……

我有旁敲侧击地问过她高中的环境和初中比如何。她很开朗地说:“好了很多啦。虽然仍是没有朋友,但是没人欺负我啦。而且我决定学文,文科都是我擅长的。学起来一点也不吃力。”我记得以前问过她将来想学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得到的回答是学汉语言文学,当“搞一辈子学问的研究员。”这样看来她离梦想越来越近了!我随口提了一个比较鲜为人知的文学家的名字。没想到她竟然能侃侃而谈。对那位文学家的生平和思想等等如数家珍,还说到了一些我没从听说过的“专有名词”。我提醒她暂且不要把这些当成主业,她哈哈大笑:“这位先生的资料我只看过一次啦哈哈哈哈哈。”

家长们听说了妹妹要学文的事,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有的说学会计能赚钱,有的说学贸易有前途,有叫她报考财经的,有叫她报考师范的。妹妹第一次果断地反驳了他们的说法并且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志向,不出意料地遭到了一致反对。妹妹有条有理地说着自己的观点可是家长们就是觉得不行。

那是我印象中妹妹的第一次不妥协,也是第一次因为她而不欢而散的家庭聚会。

(五)

我拿到意大利的一家大手医药公司的offer那年,正赶上妹妹参加高考。我为出国做各种准备,忙得焦头烂额。准备得差不多了才听说妹妹落榜的消息。

我赶紧问她怎么回事,毕竟以她的成绩怎么也不至于没大学上。不问不知道,原来是她家长不想让她在国内上大学,又怕她学汉语言文学的意愿太过强烈,就强迫她按照他们的意思填报了几乎不可能被录取的学校,想通过让她落榜逼她出国,结果如她家长所料。

妹妹哪里能想到这一层?她浑浑噩噩了好长时间,等她回过神来。她家长已经决定了让她去日本,连语言学校、补习班等都已经找好了,甚至机票也买好了。

家里人都说好,都说我小姨小姨夫为了孩子不惜付出一切。我私下问妹妹自己的想法,她的回答是大多数人都认可的标准答案:“我知道我家长是为我好……”可是我分明看到她眼中没有了光。

我又问她日语学的怎么样,她摇头:“不好,我什么都学不会。单词背了就忘,上课也不由自主地走神……学了半天什么也没学出来,家里人还指望我考东大和早大……哈哈哈。”我说:“家长那样说只是期待。哪个家长不希望孩子学习好呢。其实你上什么学校家长都能接受的。”她苦笑:“是啊,我家长甚至不会骂我。可是你不知道,他们会用很无奈的眼神看着我,就那么一直看着我……我实在难以接受,我每次看到那样的眼神都会难过好久……”

“我是真的很肯定他们都是为我好,真的。但是……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呢……就算他们不知道上大学、学文学是我的精神支柱,总该知道我有多喜爱文学吧……连好好的告诉我都不愿意……”

我突然感觉到一股从心脏涌起的寒意,脑子里似乎浮现出了什么。我选择性地回避了这些,用开玩笑的语气开导她:“我听说文学都是相通的,你学日本文学也可以嘛。再说,人家鲁迅之前还是学医的呢,人家最后不还是成了大文学家大思想家吗?”

她笑了一下,岔开话题:“你也要出国了是吗?我家长说让我再在国内过一个年,算起来我们前后脚走。”我笑着说:“姐姐以后能赚很多钱了,等你放假来找姐姐玩,我们吃好吃的去。”

她闻言笑了一会儿,突然叹气:“过年时的家庭聚会得只剩我一个人了……二哥在菲律宾打工回不来,三哥在加拿大读预科也回不来,那时你也早到意大利去了……真是没意思啊……”我说:“是啊,我年后或许能回来一趟,可那时你也不在家里了啊……”

(六)

出发那天,妹妹帮着我把行李放进车里,我们姐妹一句话也没说。我实在不想让她离开我,但是作为从小就被教导要做“能帮衬弟弟妹妹的榜样”的大姐,我是早晚要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家人的希望而远走高飞的。妹妹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什么道理都明白。我和她拥抱了一下就上了车。我隔着车窗看着她的脸,她的嘴在笑,这是为我有了更好的前途而开心。但她眼睛因为失落和无力而满含着眼泪。我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她那神情——我不知道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我回了国才知道妹妹的死讯,家里人怕影响我们,并没有把这消息告诉我和弟弟们。我回来得巧,正赶上妹妹的丧事,而弟弟们仍然不知道妹妹已经不在了。

我问大舅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妹妹到姥姥家帮忙当天就觉得有点发烧,但看到姥姥姥爷忙个不停就没提,仍是尽全力帮着干活。第二天是除夕,她觉得病情加重,但是想到大过年的生病不吉利,就只是小声地和父母还有她大姨说了一嘴。家长们让她不要声张,等初二再去医院。家长们以为只是普通的发烧感冒,就让她去隔壁躺着,并且给她盖了两床又厚又重的棉被,谁也没想到哮喘发作,宴席结束去叫她回家时才发现她已气绝多时。我的小妹妹,家里最小的孩子就这样死在了除夕夜的家庭聚会上。

(七)

听了大舅的讲述,我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只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哮喘,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即将发病的前兆呢?家长不让她声张时她为什么不强烈要求去医院呢?家长给她盖上厚棉被时她为什么不拒绝呢……“姐姐,我好疼,我想死……”几年前她说的话又浮现在了我脑海中,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白事结束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我和我爸扶着我妈往外走。我看着夕阳,这夕阳和我去国那天一样,可是人只剩了我一个。我突然看见妹妹坐在门口的神龛上,她在看夕阳,她在远眺。我擦掉眼中的泪水,定睛看去,看到她在静静地注视着我,眼中的神情和我们分别那天一样,而嘴角却挂着那被我们所有人所熟悉的开朗、快乐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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