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

金氏之后，清河聂氏上前跪拜。原本安静的兰室，霎时闲言碎语四起，那些平日里标榜自己行比伯夷、怀真抱素、高风亮节的世家子弟，此时都在窃窃私议，毫不吝啬的将最不堪、最恶毒的 话语全部投向站在室中间的那个人。

秦愫从不曾知道，那般温柔的笑容之下竟然掩盖着这么沉重的伤痛。

他就是那娼妓之子……

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也敢登金陵台

被人像狗一样踹下来了吧！哈哈哈……

就他也配跟金家少主比，就是，真是不自量力……

那样恶毒的话，从四面八方击向他。她作为一个旁观者都觉得难以入耳，那他呢？秦愫的目光自他出现后未离开过他一分一毫，他虽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可秦愫就是莫名的知道他在哭，他的心在流泪。

那个在山间林野柔声询问自己可否有事的少年，谁能想到他的笑容之后竟是这样的伤痕累累。

多么可笑，这些世家子弟向来自命不凡，自言君子之行。在这蓝氏听学堂，世家子弟齐聚，这些人在肆意妄为的伤害他，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制止。

猛然间秦愫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画面里她抱着伤痕累累的他，哭着喊阿瑶。他似是受了刑罚，而她的脸上满是心疼与泪水。

恍然间一滴泪自眼角落下，一声阿瑶自口而出，淹没在这些恶毒的声音里，除了身旁感觉她不对劲一直关注着她的月茹，没有旁人听见这声呼唤。

他们都在沾沾自喜，得意自己是这些人里的一份子，仿佛多说几句恶语就能在金家少主面前现眼一样。其余人便是不赞同也不敢此时出声反驳。

听着众人对自己的嘲讽，孟瑶心中苦笑。是啊！金家少主，他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也配与金家少主站在同一屋檐下？呵！多么讽刺，同是一个父亲，他金子轩是金家少主，金线编制的河洛经书随口就可送出，而他却连一件蓝氏听学的衣服都不配拥有。面对这些人的指指点点他还要奉着拜师礼笔直的站在这里供人议论。为了活下去，他连转身离去的权利都没有。

孟瑶本以为这么多年，这些异样的眼光，恶毒的言语不会再伤到自己，到如今才知道，原来都是他自认为罢了，疼～心依旧疼的彻骨，每听一次他心就疼一次。他明明那么努力的活着，在他们这些人的嘴里却连站在这里奉礼的资格都不配。

孟瑶承认，他没有旁人所看到的坚强。他在意，在意世道的不公，人生的坎坷。他在意别人对他的辱骂，尤其是……她在这儿，秦姑娘。她在这里，孟瑶一进门便看到了她，那个在山间林野初相识的姑娘，不识彼此身份，他第一次与人相谈那般自在，那双灵秀的眼睛里没有讥讽，没有怜悯。

他未曾奢望过什么，他只是觉得那般自在的自己，被人平等对待的自己，哪怕是在回忆里，每每想起也能让他对黑暗的人生燃起一丝光亮。

可是如今，他怕是连回忆里的那一丝净土都要留不住了。她是乐陵秦家的女儿啊！她知道自己一个娼妓之子与她相谈会不会觉得恶心，那双眼睛再想起他时会不会带着厌恶。

孟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般众矢之的，千夫所指的时刻，他却在想她会不会厌恶自己。明明当初分别之时自己并没有任何不舍，可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回想起那双眼睛，他贪恋那双眼睛里映出的自己，那么平静、那么温和。没有算计、没有隐忍，那是他一直努力想活成的样子。

孟瑶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哭了，虽然没有眼泪，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哭了。太累了，心好疼，他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而秦愫此时又何尝不是一样，毫无预兆心狠狠的揪在一起，疼、好疼，心好疼。自脑海中的画面出现之后，秦愫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过去，她要去到他身边、站在他身旁。她不能留他一人在哪儿。

秦愫抬脚刚迈出一步，便被一直盯着她的柳月茹给拽了回来。

柳月茹自刚才就觉得秦愫不对劲，刚刚那痛苦的模样，以及那声阿瑶，她也是听见的，心里虽疑惑阿愫与那聂氏子弟到底是何关系？

但此时最重要的，是不能让阿愫在众人面前做出出格的事。众目睽睽之下阿愫若是去到那聂氏子弟身边，于他二人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不用想也知道，这些破嘴会编排些什么。

幸好，柳月茹这一拽，不光将秦愫拽住也让秦愫回了神。脑海里的画面消失，徒留阿瑶二字还在耳边回响，刚刚疼的像是被人揪住的心，如今终于能喘过气来。

也因秦愫这一动碰到了案几，发出来声音。面对众人的蓝氏家主蓝曦臣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终是出面制止了众人，且亲自接过了孟瑶的献礼。

蓝曦臣的举动于孟瑶而言，就像是在他黑暗的人生里终于又照亮了一束光，不论是出于什么缘由。此时此刻的蓝曦臣给予了他独一无二的尊重，在这般处境之下为他解了围，在他的人生里这已是难得的温暖。

因着蓝曦臣的出面，此事就此揭过。众人谈笑风生，笑赞蓝氏风采，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秦愫不知这些人是怎样做到两幅面孔随意转换的，她不想知道，也做不到如此。

她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孟瑶，看到他将谢礼奉上后，转身退下。看着他低着头一步步朝着自己这边走来，秦愫知道他应是要去靠近门口的那边，所以才会经过自己这儿。

看着他低着头经过一排排刚刚还在中伤他，如今却在高声赞扬蓝氏的世家子弟。直到要经过她这里时，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虽只有一眼秦愫心中却已是满心欢喜，擦身而过时秦愫唤出了一直在她耳边萦绕的那句，阿瑶～

这声阿瑶一出，躁动的心瞬间平静了，所有的疼痛都退了下去，好像她已经等待这一刻等了许久。

四周虽喧闹，他也无回应，但秦愫坚信他听到了。

孟瑶确实听到了，因为从一回身他就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去关注她。孟瑶低着头在心里告诉自己就这样过去就好，不要抬头不要看。不要有任何奢望，自然就不会有失望。

仿佛不看便可欺骗自己，他回忆里的那双眼睛中没有厌恶。

可是……孟瑶不甘心，心中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说，看一眼就看一眼，若是她与旁人一样，那他就可以将心中那不该有的一点子星光掐灭。

无论他在心里如何告诫自己，终是在错过之前孟瑶没有忍住抬头看了一眼，他看到了那双眼睛里满是看到他的欣喜，比初见时更甚。像是碎了整条银河盛进眼里，只一眼就亮进了他的心里。

他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一声阿瑶却又措不及防闯进他的耳朵里，少女的声音如同夜莺又好似带着魔力抚平了他一身的不安。

柳月茹听秦愫又唤了一声阿瑶，终是没能忍住开口询问道：阿愫，你跟这个孟公子是怎么认识的？

秦愫虽与柳月茹只相识一日，但两人性情相投，秦愫知她只是好奇没有恶意。便同她说道：我在来云深不知处的路上，途经清河时在山中与护卫失散，遇到些许麻烦，是孟公子偶然经过帮了我，他是个很好的人！最后一句，秦愫看着柳月茹的眼睛很认真的说道。

柳月茹感受到秦愫的认真，忙点头回应。

嗯，我虽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信阿愫你。他能得你这般夸奖，想来自是有他的好。况且世间人言，本就不可偏信。

孟瑶来到后方，寻了个位置站定。因他低着头没人看到他抑制不住微微上扬的嘴角，心里重复着那句，他是个很好的人，他是个很好的人，于孟瑶而言，从这一刻起她与旁人不同，旁人他可以算计，可以利用。而她不一样，她住进了他心里，他只想她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