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倒吸一口气，这大少爷都在，哪轮得到他一个下人发号施令，于是只得忍着痛别过头去。
江玥漓哪见过这场面，心道这丫头发起疯来真是吓人，哪像怀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活脱就是个母夜叉啊。
“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景家老太太灵位面前岂容你放肆！真是忘恩负义目无尊长的畜生！”江月漓指她的手都有些发抖。
景岚反感她在这偷换概念，眼光冷冷一扫：“我景姓之人不听外人吩咐，我哥尚在，哪里有你发号施令的份儿?”
江月漓最讨厌别人把她当做外人，尤其是景家的人，她上前几步指着她喝道：“没规矩没王法的小畜生，你爹在世时还要对我江家礼敬三分！今天要灭不了你这股子妖风，扶不起景家的规矩，我死了都没法去见老太太！”
景庭把江月漓揽在怀里往后带，眉眼生硬冷漠：“景岚，把人放开，不要在这里胡闹了！”
景庭自幼对她还算好，只是娶了江月漓之后，她常在中间挑拨，这些年和他便越发生分了。
“好。”景岚站起身，往旁边一立，伸手抹了下被雨水浇透的头发：“您现今是景家的当家人，我给您这个面子，同理，我也希望您给我个面子。”
“你不就是想见祖母吗，我可以带你去见，可你想想，你这般大闹她的追悼会，又出手伤人，你有这个颜面去她的灵前磕头吗?”
景庭声音低沉威严，高高在上，让人很容易听得进去话，景岚一时间不言语了。
“念在兄妹一场的份上，我只能让你到这为止了，你伤人的事情我也不会报警，从今日往后你好自为之吧。”
景岚闻言居然笑了，笑的眼睛里都有眼泪，他们所有人都在指责她，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指责她，似乎她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一个，他们都是那么的宽和。
真是够可笑的，她伸手抹了把脸。
“景庭，你不用拿这些压我。祖母自己在老宅住了多年，你们一家搬走再也没回来探望过，三年五载打个电话上门，我从没挑过你们不孝。如今祖母走了，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要来分一杯羹，你们反客为主的本事确实高明，但也确实不要脸。”
景庭心中大为震撼，这个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妹妹居然变成这样了，印象中还是那个只会抚弹琵琶的小姑娘，虽然傲慢些但不会像现在这样周身都是冷肃的杀气，说出话咄咄逼人，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
“景岚，你我兄妹一场，我不想和你闹得太难看，你一定要逼我这个做哥哥的？”
她收了笑，目光凌厉起来，冷静自持环视周遭：“今天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们就别想拦我的路。”
江月漓冷笑：“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对您客气了！”又扫了眼李成等人：“你们都是死人吗！”
……
那天，在景家老宅，景岚不记得有多人围住自己了，也不记得有多少人对着她下死手，只记得额头上缓缓淌下的鲜血晕染进眼睛里时，刺痛而冰凉。
待她走到别墅房门的台阶时，脚步已然有些虚浮踉跄，手里提着一把铁质的椅子，大概是刚才打斗中伤了人腿脚有些弯折，有的地方还沾了血，她一时间分不清楚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不过走到这，已经没有人想拦她了，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实在是不常见。众人纷纷慨叹不就是见一面吗，人都死了见不见有什么要紧的，何必为了死人搭上活人的性命呢。可这不解之余，不少人也开始同情她，若不是情深义重逝者对其太过重要，谁会在这暴雨天里拼了命也要杀出条路来？
雨越下越大，景岚抹了把脸让自己视线清楚一些，她头一次觉得景家的门槛台阶这么高，她每走一步都很吃力。上得台阶距离门口几步远的时候，她看到了多年未见的养母白湘文。
她站在廊檐底下，穿着一身黑色的长旗袍，戴朵白百合的胸针，头发拿木簪挽起，双手自然叠在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景岚，仪态端庄，神色微有凝重。
景岚见到她时沉默了一下，把椅子随手一弃拿脚踢开丈许，然后朝白湘文的方向微微颔首：“夫人。”
白湘文是书香世家，当年嫁给养父是下嫁，二人下海经商白手起家创下如此家业，这其中万不能埋没她的功劳。而白湘文待景岚又是极好的，没有因为她是外人而厚此薄彼，相反待她要好过景庭景枫，为人也宽善和气，若搁在旧社会必然是那种端庄贵气的当家主母。
景岚是打心眼里敬重她的。
“夫人，我来送祖母最后一程。”
白湘文沉默了一下，看着她满身是血微微皱眉，有些心疼的意味：“怎么闹成这样？”
景岚听出言辞间的关怀，觉得眼泪险些涌出，但她马上用笑容遮饰过去了：“若是经官，我想景少爷会告我个私闯民宅，持械伤人。”
白湘文明白她话中的含义，却也不点破：“老夫人在时最疼你，于情于理你确实该到她灵前磕个头。”
“妈！这个野种给咱们丢人丢的还不够吗，踏咱们景家的门都嫌脏，你还让她进去？！”江玥漓怒气冲冲的站在底下反抗，不过碍于景岚在上头她不敢上前。
白湘文冷眼一扫以示警告，江玥漓觉得委屈：“妈！”
景庭赶紧把她拉到一边，朝着白湘文的方向欠身抱歉的笑笑，然后低声呵斥她：“你还不嫌丢人啊！”
白湘文侧了侧身子，抬手往里一让。
景岚点头表示感谢：“多谢夫人。”
她十二年没有回来过了，屋里的陈设都变了，她有些认不出来了。
来到二楼中厅，她看到了悬挂在墙壁上的黑白画像，下面摆着许多花圈悼词，案上有瓜果鲜花。
没有棺木。
二楼没有人。
楼梯口有保镖看守。
追悼会开在后花园。
所以——
“祖母呢?”景岚面色有些沉。
“我拦着你不让你进，就是怕你冲动。老夫人的死有些蹊跷，我命人保密不得外透，其实遗体三日前已经火化了。”
白湘文如实告知，景岚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攥着拳冷声问：“什么蹊跷?我祖母到底怎么了?”
白湘文引着她到旁边的茶室，待她坐下后在香炉里燃起香根草的熏香，然后给她倒茶：“岚姐儿，你先别急，安下心别冲动，听我慢慢道。”
景岚对这个继母一直礼敬三分，关系不近但不疏远，知道她没有害自己的心思，更谈不上讨厌她，只不过脾性原因，她与人素来很难亲近，但不妨碍当下听她把话说完。
“夫人，您告诉我，祖母到底是怎么回事?景庭拦着我过来，是因为他知道这里面没有人，他怕我当场拆穿对吗?您刚才说祖母死的蹊跷，那大可报警备案彻查，可你们如此潦草后事，到底在隐瞒什么?”
白湘文从头讲起，字斟句酌说了个来龙去脉。
“事发突然，三日前的晚上我们一家人在楼下餐厅吃饭，那时候老太太说自己有点不舒服，头有点疼就先回房休息了，晚上枫儿说要去看祖母有没有好些，那时候人还好好的。可第二天一早我去叫她吃饭，敲门就没人开了。我让赵姨拿备用钥匙开门，人躺在床上就没了气息，看着像安详走的。可我见着桌上有本历史书，我可以保证这本书我绝对没有看过，更不是景家的，我想着是不是有人进过房间。”
景岚不解：“什么书？”
“是记载京韵鼓曲的，翻开的那页拿杯子压着。”说着白湘文从旁边的桌子里拿出本书递给她：“就是这本，我留下来了没给旁人看过。”
景岚接过看了一下，书面写着京韵大鼓音乐历史的字样，普通的白色纸质封皮只赫然这几个红字，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本普通收录鼓曲的书。
白湘文继续回忆：“对，我记得翻着的那页好像是写的什么百山图，还有谱子。”
景岚翻书的动作忽然僵了一下。
白湘文察觉到些许不对，小心翼翼的问她：“怎么了吗？有什么问题？”
景岚嘴角轻轻扯了一下：“没，没什么问题。”
“后来我想，还是要从死因来查，便托人找了法医来看，没敢轻易的报警。法医说是服药过量致死，体内残留的药物成分和家里的安眠药成分是一致的，平日里老太太睡眠不好，自己总备着安眠药，可这次也不知怎的就吃的多了，老太太虽年纪大了可却不糊涂，自己服药过量我实在是不敢相信。”
白湘文说着，也有些惋惜自责，轻轻摇了摇头。
“所以夫人觉得，祖母是被人所害？”
白湘文先点头，后又无奈的摇摇头：“凭空猜测做不得数，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当日又说头晕不舒服，若服的多了也不是没有可能，人年纪大了身体机能都不如前，出了意外也是有的。可这说法传出去不好听，像是我们怠慢了，也就只能说是自然辞世，尸首由法医验尸后便送去火化了。法医验过没得全尸，也自然不能与老爷子合葬并骨，是我们对不住她。”
景岚沉默了很久，眼底是掩饰不住的疲倦：“白夫人，祖母说过她若不在了，就把她的骨灰扬洒进海里，她说一辈子在内陆，想游光四海出去看看。”
说着她站起身欲走，可眼前忽然一黑险些没稳住，白湘文想过来扶她，景岚却摆摆手推拒了。
“夫人，照顾好小枫吧。”
白湘文待她走远，才反应过来什么，想再去追问景岚却早不见了。
景岚在雨幕里穿过围观人群，神色如方才般冷毅，可细看能看出她眼底淡淡的绝望和自嘲。
京韵鼓曲她再熟悉不过，无需看每句唱词都了然于心。
百山图的首句唱词，碧天云外天外有天，天下的美景尽峰岚。
天下的美景尽峰岚。
那人找的不是祖母，不是景家，而是景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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