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了

转眼已是春天，初春的草芽正泛着一点新绿，许久的压抑之下，极度渴望破土而出。冬天的雪下的很大，大到现在地面还可见到一抺未融化的白，悄悄的隐匿的墙边的角落里。

　　在人们的踩踏之下，那似鹅绒的雪花不禁留下一个个脚印，有大有小，但都显得急促。

　　一道年轻的身影正有条不紊的跑动着，与来往的人群不同，他是往相反的方向而去。放眼望去，人潮涌动，在人群之中偏他显得特立独行。

　　现在才是早上五点钟，可是这一条街上却围满了人。卓文瑞厌恶的看着周围的一切。这些人的举动耽搁了他的晨跑。

　　他们都是来陪自家的孩子上学的，就在这附近有一家私立学校，因管控严格而出名，大部分的家长都渴望孩子来到这学习上一些有用的知识。

　　这次举办招生，人也自然多了些。

　　看着周围这些熙熙攘攘的人，个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在家长的推搡之下百般不情愿的向那扇铁门走去。

　　哭泣声和哀嚎声伴随着铁门落下，也牢牢的掩在门的那边。

　　每一年都是如此，他也早已习惯。

　　镜面破碎的声音刺耳，这么随意的掉落在地上，化为一块块细小的碎片，散落在四面八方。如同今年的春天一般，这个美丽的城镇在这些家长和孩子们的争闹之中慢慢变得破碎。

　　他早已冲出人流，可仍旧头也不回的走着，仅仅只是将别在脖子上的围巾拿下，细细的为自己擦着细密的汗珠。

　　以他为分界线，前面是寂静的街道、是还没有升起炊烟的小摊，而身后早已成了闹市。世界像是硬生生的被撕扯成了两份，看似不融洽，却又完美的融在一起。

　　脚下的街道永远在变，他只想往前走，往前走。再过一个时辰他便得回到那个令人压抑的办公室，面对一大堆永远做不完的文件，以及领导一遍一遍的怒斥。

　　长年累月的积压，跑步也便成了他唯一的乐趣。

　　按理来说，前面的街道应当空无一人了，毕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对周围的一切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他喜欢没有人的街道，可以放纵的大喊大叫，他也不再是那个总设计师，因为一系列的东西而忙的焦头烂额。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往常空无一人的街道中突然出现了一名小男孩，他身后的背包很大，似乎是装着不少书，在巨大的重量之下他也不禁弯下了腰。

　　然而，虽是如此，他也依旧异常坚定的向那边的闹市跑去。看这年纪，应该是这所学校新招的学生，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没有家人陪伴，仅仅只是孤零零的一人。

　　他似乎是跑了很久，即使隔得很远卓文瑞依旧可以看清他额头上的汗珠，甚至头发都被染湿了，在这早春的清晨，风一吹，便会带来阵阵凉意。

　　卓文瑞知道他也是那所学校的学生，不过与其他人的哭闹不同，他很坚定，一步一步的向那边而去。他并没有哭，甚至眼神里都闪着希冀的光。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卓文瑞原本不在意，可是之后每天的晨跑他都会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来的似乎比自己还早，一边跑步，一边又出神的想着些什么。说句实话，他跑的并不快，反而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没跑几步便停下来休息。

　　往往这个时候，卓文瑞便会毫不留情的从他身旁掠过，带着阵阵凉风。

　　卓文瑞甚至能感受到对方那惊讶的目光，似乎是对自己的速度感到不可思议。对此，卓文瑞仅仅只是抿了抿唇，因为对方来的早，身影永远在自己的前方，一股无名的好胜心充斥着他的脑海。以至于每一次超越对方心里都会有一股无名的快感。

　　几乎每一次，两人都会相遇，双方也依旧如往常一般各跑各的。都是邻居，可却并不相熟。

　　不知是不是因为每天都会见上一面，卓文瑞没了一开始的陌生感，偶尔听到对方消息也会来了一点兴趣，他知道对方叫殷自明，也知道他是这所学校高三的学生，不过即使这样，两人之间也没有一丁点的交流。

　　直到那一次，他早早的起身，照常开始晨跑，刚才一切如常，下楼之后也不出所料的碰到了殷自明。

　　对方见到自己愣了愣神，不过倒底还是没有说什么，只不过是冲他笑了笑便径自走去。

　　依旧是之前那一副模样，一个纯白色的耳机在耳朵上挂着，运动鞋一踏一踏，倒是有几分晨跑的样子。

　　“这么早？”

　　卓文瑞开了口，这样子算下来，自己和殷自明倒是第一次说话，语气也难免有些生疏，即使已经见过了这么多面……

　　“啊……对，起早一些这样子的话过会儿才赶得回去上早自习。”

　　卓文瑞知道，这个点去学校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而他所谓的早自习也不过是自己去自学罢了。

　　再这样一段普普通通的对话之中，两人又再一次分开。

　　不过，卓文瑞也早就习惯了。

　　一个看着相熟的陌生人罢了。

　　卓文瑞慢慢悠悠的跑着，往常他可不会用这么一个速度，不过也不知是为什么，双腿不让他上前，反而是紧紧的挨在殷自明身后。

　　不过他却在心里不断的和自己说道：“道路太窄，若是一不小心撞上了又是一个大麻烦。”

　　卓文瑞甚至都没有仔细想想之前自己的一次次超越，只不过是自我宽慰着。

　　穿过了不远处的一条街道，道路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也容得下两人并肩而跑。

　　这下他也并没有什么理由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暗暗伤神的感觉，不过且不要理会，过不了多久又该回到那个令人压抑的办公室，面对一大堆永远也看不完的文件，那才是最烦人的。

　　他感觉耳畔带着一阵风声，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的双腿早已加了速。身侧的房屋渐渐划过，在这样一个早春的夜晚，与那天上的流星倒是不遑多让。

　　门前的路灯拉长了他的影子，天际隐隐泛着一些微红，太阳正准备升起……

　　“啧……”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叹气声响起，如此听着，倒还有些烦闷。

　　卓文瑞一不小心失了神，待到他再次低头看腕上的表时，时间悄然而逝……

　　“妈的！ 怎么这么快？现在还赶得回去吗？”

　　就在不久前，他刚接到了一通电话，罗里吧嗦的说了一大堆，不过重点就是让他赶紧回去处理一下公司那边的问题。

　　这样的生活令他感到烦闷，设计设计，再这样下去他感觉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压垮……

　　这个点了，殷自明也应该回去了，一路上也没有碰到对方的身影，不远处，那一所私立学校的大门紧闭，他应该早就在门的那边了，和自己当时一样……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总能在自己身上发生。

　　在一个拐角处，一双鞋子被随意的丢在那里，他的主人此刻正异常狼狈的坐在地下，埋着头，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你怎么还没走？”

　　卓文瑞下意识开口，待到他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时，似乎一切都有些完了，想要收回，又不知该怎么收回，处境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我……我的脚……”

　　“刚刚跑步扭到了，有点疼，现在正在处理。”

　　可能是因为过于疼痛，他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甚至还带着一点哭腔，一副强忍着的模样。

　　“你还能自己回去吗？”

　　“应……应该可以……”

　　卓文瑞原本便不太好的心情一下子更加糟糕了，一边是仓促的时间，一边是需要帮助的人。

　　他被围在中间，一时之间居然不知所措。

　　他斜昵了对方一眼，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情绪，不过无奈居于上层。

　　“走吧，我扶你回去。”

　　太阳的余辉倾斜而下，将他的身影再一次拉长，并且镀上了一条金边，就这样任性而随意的洒落在街边，两人互相搀扶的影子逐渐拉长，由深至浅，细细的散落在各个角落。

　　“你喜欢听歌？”

　　这是这条路上卓文瑞对殷自明说的第一句话。

　　“啊？”

　　对方愣了一下，似乎是不明白卓文瑞在说些什么。

　　卓文瑞见此，指了指挂在他耳朵上的耳机。

　　“诺，不是听歌，那你在听什么？”

　　殷自明闻言笑了笑，眼底隐隐有星光闪烁。他笑了笑，将耳机从手机中拔出，一时之间响起的并不是阵阵乐声，反而是类似于朗读声，再仔细一听，卓文瑞才听明白过来。

　　那是网课，线上的。

　　“呦，这么努力。”

　　他轻轻感叹一声，眼中皆是赞赏，几乎是以一种长辈的口吻不断地说到“加油！”

　　下一次相见便是第二天了，前一天殷自明的脚裸受伤，今日自然也没有晨跑，而是静静的坐在一旁的座椅上。

　　卓文瑞原本以为对方不会下来的，他还是下来了，倒也没有怎么出乎意料，只不过是小小的震惊了一下。

　　“你来了？！”

　　几乎是在他下来的第一刻，殷自明便注意到了他，不同于之前的拘谨，这次的他倒表现得较为大方。

　　“快过来坐！”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着自己的双手，缓缓的撑着公园长椅的扶手向旁边挪动，很快便为他留出了一个空位。

　　“好。”

　　他轻轻的应了一声，随即便侧身坐下，手中的矿泉水瓶被他捏得直响，里面没有喝完的水随着他的摆弄而摇晃。

　　“昨天是不是耽搁你时间了？”

　　殷自明侧过脸去，无意之间看到了他的侧颜。

　　与他的正脸一样，他的侧脸也是那么的好看，带着一股少年独有的朝气，阳光斜照在他的脸上，染上了太阳的余晖，也便更显柔和。

　　“没有没有，不怪你。”

　　现在仔细想想，当时的日子多么自在啊，他们之前所聊的话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卓文瑞记得，那是一个特别令人轻松的清晨。

　　在那之后，二人便像是打开了话匣，几乎是无话不谈。

　　他向对方倾诉着自己工作上的一系列的事，不知道是为什么，和对方说过后，自己的压力仿佛一扫而空，又回到了年少时自在的日子。

　　当然了，对方偶尔也会抱怨，不过更多的却是与自己交流学习。他仿佛就像是一个年迈的老前辈一般，无论是对殷自明的照顾，还是等等一系列问题，他几乎都会应答。

　　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在那一把公园长椅里上，不知是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太阳一遍又一遍的升起，又一遍又一遍的落下，孜孜不倦的重复着这么一件事情。

　　时间很快，可是又特别慢。

　　快到他来不及眨眼，便已经过了一年，快到还有很多话没有说一切便悄然而逝。

　　它也慢啊，在这么长的一段间内，公园上的长椅，旁边的过道早便只剩下他一人，来来回回也只有这么一个身影，又回到了往年那个独行的日子……

　　四年前的今天，对方去参加高考了，与他相见的最后一次，依稀记得对方说了一句话，不过时隔多年，他也记不太清了。

　　清风轻轻抚面，头发被雾水所浸湿，汗滴伴着水珠从脸侧滑落，他的意识再一次清醒。

　　他将自己口袋中的一张信纸拿出，那张白色的信纸泛黄，想来已经保存了多年。上面用着亲昵且自豪的语气写道：“过去了两年，哥，你知道吗？我无时无刻不想超过你。每天清晨看见你在街上晨跑，我也想像你一样，我想上前，可我做不到。”

　　“我从来没有和你聊过我的成绩，不过从字里行间中，你应该也知道我很蠢，也是你那么聪明，是我渴望而不可及的。”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努力一直都是我这些年心头的念想，我想赢你，因为你是一个难得的对手。”

　　这封信被他反反复复翻看，上面早已有了折痕，不过字迹依旧是那么的清晰。

　　信纸的结尾字迹稍微潦草，看着倒是很仓促，似乎是赶着去做些什么，急急忙忙的一个结尾。

　　“哥，可我输了，我高考失利了，会不会这辈子也成功不了？我真的好笨呀，总是期待着不可能达到的事。”

　　卓文瑞将信纸轻轻折上，小心翼翼的放入口袋之中，信纸被他紧握着，尚留有余温，一如之前那样温暖。

　　他的另一双手上则是拿着一封邀请函，上面用异常漂亮的字体端端正正的写着：“诚邀您参与此次发布会”。落款写着三个大字:殷自明。

　　这封邀请函是公司统一发的，说是对家公司出现了一位设计师，技艺惊人，想让自己过去压一压士气。

　　“呵，搞笑。”

　　自己的前方便是现场了，人真的挺多的，虽然自己没有看到对方，可是莫名的，他总是不自觉的认为一定是他。

　　他回来了？来到这个压抑的城市？为什么？

　　在卓文瑞出神之际，不知何时挤过来一位记者，对方一看见他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似的。

　　一个如今新秀，一个昔日巨头。

　　“先生，我能采访您吗？您能为此次发布会做一次评价吗？”

　　问题一下子抛出，他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待到意识回归之后，卓文瑞语气淡淡的说到：“我没有见过比他笨的，但也没有见过比他努力的。”

　　留下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开了，待到殷自明追出来时，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落日余晖再一次照下，对方早便走了有大半天了……

　　“太阳……太阳落了……”

　　他靠着墙角慢慢坐下，哭泣声低低的溢出，赢了，但也没赢。

　　也是一张纸，被他紧紧的攥在掌心，是那个记者给他的，上面是令他熟悉的字迹：“走了，离开这里了，太压抑了，勿念。最后……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