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32

流云殿内，姜沅芷看着院落里光秃秃的梨树出了神，曾几何时，怀澈也是这样慵懒地依靠在树干上，笑如春风地看着她，有时会装作故意没站稳装作要摔下来的样子吓她，可自己，明知道他是骗人的，可每次却还是相信了。

回忆起从前，姜沅芷只觉得恍如隔世，看啊，她只是坐了片刻，暮色便随之降临，凛冬，就快要到了…

半月前，帝京城门大开，迎接的正是声势浩荡的西凉军，姜国子民一时间人心惶惶，生怕西凉会将整个姜国屠戮掉，可西凉王好像并没有此意，并且再三保证会容纳姜国子民，并不会因为两国的恩怨便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中。

不光如此，西凉王还开放国库，为许多旱涝之地送去了救命的银钱，让他们修田筑桥，一时间百姓们倒是对这位未曾谋面的西凉王起了好感，纷纷唾弃起那位起兵谋反的二皇子了。

得知姜国皇室在民间的臭名昭著，姜沅芷也算是心安了，尽管她自己也算是皇室的一名，可名声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摸不到看不到的东西罢了。

姜国从此在史书上只会成为历史，并且也会慢慢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一个新的王朝正在建立，属于西凉的时代也终会来到。

这半月以来，姜沅芷一直在想自己该何去何从，收拾东西时便看到了那件自己让林姑姑收起来的嫁衣。

鲜红的嫁衣依旧很新，只是落了些灰而已，她还急得自己当初缝制这件嫁衣时，心情就像是每一个即将出阁的女儿家一样害羞喜悦，心中怀抱着对未来无限的期望，幻想着自己和郎君举案齐眉的画面。

可如今再看，却已经物非人非了，人都不在了，这件嫁衣在精美好看又有什么用呢？总归，她只想穿给那一人看罢了。

君赤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储君仪式完后便是比山还高的公文，西凉王有意锻炼他，姜沅芷这是知道的，可尽管他分身乏术，可每日下午，他还是会抽空来到流云殿陪自己用完晚膳。

今日也许没有那么忙，君赤来的比平日早了些，只见他轻车熟路地吩咐完宫女呈上晚膳后，便让身后的步青将手中的书籍放在了桌子上，神色温和。

君赤这是我让步青从宫外找到的话本，你闲来无事时可以看一看，打发打发时间。

姜沅芷好，多谢。

尽管姜沅芷的语气不咸不淡，可君赤听着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反倒有几分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时光。

事实也确实如此，皇朝的更新换代，多重压力汇聚在一起，而这些全部都要他一人来承担，每日天不亮便要起来，一忙便是到深夜，一天当中，只有在姜沅芷这里他才能偷得半日闲，而且，他只要看一看少女，好像身心都愉悦了不少，处理公文也更得心应手了些。

晚膳很快被呈了上来，每一道无不精致，并且大半都是姜沅芷喜欢吃的，可以看出来厨房是花了很多心思的，她平日里在吃食上不甚讲究，想必应该是君赤特意安排的。

从小就被教导食不言寝不语的姜沅芷，终于在君赤第五次看过来的目光中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抬眸望去时，正好撞上男子惊慌收回的目光，随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安静吃着碗里的菜。

可姜沅芷却并不打算忽视，这半月来，他往流云殿中送过多少东西手指头数都数不过来，最开始是一日一送，后来她暗示过，君赤这才改为两日一送，只不过送的皆是些世间稀罕物件儿，她的仓库就快要装不下了。

昨日他来时恰巧看到自己在看话本，今日便让人搜罗了许多话本送来，姜沅芷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天真懵懂的少女，她心里清楚地明白，君赤这些示好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连刚刚那种看见心上人喜悦眷恋的眼神，在这样的日子里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了，最开始她可以当做看不见，因为她以为用这种方式可以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是时日渐近，他好像越陷越深了，而自己总该做些什么才是，从一开始，他们便是两个世界的人。

曾经两人之间互不认识，如今一人是将要一统天下的储君，而她只不过是一个亡了国的公主，暂且寄居在这里罢了。

可是现下看着男子安静的模样，姜沅芷最终决定还是等晚膳用完后再说，也许这会是两人最后一次这般和睦地坐在一起用膳了。

晚膳用完后，君赤照旧叮嘱了两句便要起身离开，姜沅芷则适时地叫住了他，随后不慌不忙地摒退了房间中的人，房门被合上，屋内只剩下蜡烛燃烧时噼里啪啦的细碎声响。

姜沅芷君赤，这些日子你对我的照顾，我很感谢，只是，有些东西，我是不能收的。

君赤自然明白姜沅芷口中的“东西”是什么，无非就是自己对她的心思，这几日确实是自己有些疏忽了，竟然下意识地忘了在她面前掩藏起心思，可是好像也只有在她面前，君赤才能够做回真正的自己。

可是他好像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从一开始的欣赏到现在的不能自拔，他很清楚，自己对姜沅芷动心了。

姜沅芷若我没有遇到怀澈，我想我定会心悦你，可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我既然遇到了他，是缘是孽，我也都认了。

君赤那你不能忘记他吗？

姜沅芷已经镌刻进心中的人，又如何忘记呢？

君赤我们真的一丝可能也没有吗？

姜沅芷对不住…

君赤终于忍受不住转过了身，面上充斥着不甘，姜沅芷见状神色愣了片刻，借着明亮的烛光，她看到了男子微红的眼眶，记忆中，他好像一直都是一个有勇有谋，隐忍克制的人，情绪外露的样子甚至是几不可见，像现在这般她更是见都没见过。

男子俊逸的脸庞带着浓烈的不甘，就连平时温润如水的气质也增加了几分凛冽，姜沅芷这才明白，原来在自己面前，他只是展现出了她最喜欢的一面而已，在外他依旧是那个威风森严的君主，而曾经的怀澈，便是这样的…

君赤姜沅芷，你是真的绝情…

说完这句话后，君赤转身便快速推门离去，而姜沅芷只是满眼愧疚地看着男子的身影愈来愈远，他们不是一路人，强行留下来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接下来的几天，君赤果然没有再来了，姜沅芷不想欠君赤的，便派人将那些他送给自己的东西尽数还了回去，反正这些东西对她而言也是无用之物。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天气也越来越冷，流云殿中的生活和姜国灭亡之前并无不同，尽管姜沅芷得罪了君赤，可他给自己的吃穿用度依然是最好的，就这样，帝京迎来了第一场初雪。

那是一个平凡的早晨，姜沅芷起床推开窗时看到的便是满园的雪白，整个天空乌沉沉的，飘洒着洋洋洒洒的雪，如花，点缀着这孤寂的红砖绿瓦。

院内，一朵一朵的雪花，旖旎美态，晶莹剔透，少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纯净的眼眸中多了几分醉意，缀在眼角淡淡的欣喜，雪花无声飘落，冰姿柔骨，凌波轻舞，姜沅芷倚窗静立，遥听片片飞雪呢喃絮语。

尚在太极宫处理公文的君赤忽闻殿外一道女子惊呼声，步青蹙眉正欲出去训斥，却被男子阻止，顺着窗户的缝隙向外看去，入目一片雪白。

君赤（喟叹）今日下雪了啊…

不知怎的，君赤此刻忽然很想去见见姜沅芷，想着这样美妙的景色她应当是很喜欢的，距离上次自己负气离开流云殿，已经一月有余了，一月间，他竭力克制住想去看她的欲望，试图用公文让自己忙起来，这样他便没有想她的心思了，可夜深人静时，他始终是忍不住偷偷一人去流云殿，哪怕只是一眼，他也满足了。

想到这里，君赤不禁自嘲一笑，他做事向来运筹帷幄，可如今却在情之一字上栽了跟头，偏偏他还心甘情愿。

只犹豫了片刻，君赤果断地放下了笔，起身便带着步青前往流云殿的方向，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该以什么样的理由来见她，等到终于想到了，可殿内却空无一人，问了宫女太监，也都纷纷揺头。

君赤走到平日里姜沅芷爱写字的书桌旁，一张墨未干的纸映入眼帘，全诗四行，数来共有二十八字。

忽有故人心上过，

回首山河已是秋。

两处相思同淋雪，

此生也算共白头。

读完，君赤整个人愣在了原地，还没等步青反应过来，面前的人便夺门而出，而刚刚那枚纸，也慢慢飘落到了地上，冰冷的地面消融了最后的余温。

君赤不知道姜沅芷在哪儿，可冥冥之中却又坚信她会在那里，宫道弯弯绕绕，心急如焚的他耐不住性子，索性运起了轻功，三两下间便到了城墙。

待看到高高站立在城墙之上的红衣女子时，君赤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快速地跑上城楼，看着处于危险边缘的姜沅芷，君赤刚想靠近，就被少女制止了。

姜沅芷别过来！

君赤（停住）我不过来，但是，你可不可以听我好好说。

姜沅芷（并未转身）君赤，来不及了…

君赤为何来不及？！怎么会来不及？！

姜沅芷从怀澈离开我的那一天，一切都来不及了…

君赤可是活下来的人不是更应该好好活着吗？！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了他？！

姜沅芷君赤，不是这样的，我是来履行对他的承诺。

君赤什么承诺？

姜沅芷自然是，嫁他为妻。

君赤……

姜沅芷他曾是人人爱戴的南岳王，可后来却遇到了我，后遭皇室迫害，被天下人背弃，最终蒙冤而死。 本来在他走后，我想随他而去的，可是你却告知了我真相，从那天起，仇恨便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力量。

姜沅芷我处心积虑地讨好皇帝，煞费苦心地把姜家人一个个拉下马，如今他们都不在了，而我大仇得报，自当快意无比，可怀澈他，已等了我许久，我又怎可心安理得的偷完这半生？ 君赤，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了…

君赤（急切）那我呢？我难道不值得你留下吗？

姜沅芷（回身笑着）君赤，你很好，也会成为一个受人爱戴的君王，而你我之间，不光是盟友，更是至交。

君赤……

别开眼，不再看失魂落魄的君赤，姜沅芷俯瞰着一片雪白的帝京，眸中笑意温柔，泪水却不断在眼眶中打滚，这一幕，她好像看到了那天意气风发的怀澈，抱着必胜的决心远赴边境。

姜沅芷怀澈，我来嫁你了…

姜沅芷若有来生，换你先来娶我，可好？

红色衣袂翻飞，君赤上前却终究是完了一步，目眦欲裂的他只能看着姜沅芷不停下坠，直到与漫天白雪融为一体。

姜沅芷最后的目光里，看到的不是哀恸大哭的君赤，也不是飘零落下的飞雪，而是朝自己温柔笑着的怀澈，从他的口型中，依稀能辨出是“小丫头”三个字。

张扬艳丽的红色在空中肆意飞扬，凛冬的寒风毫不留情地剐蹭着少女的皮肤，青丝翻飞间，身子重重落于地面，温热的鲜血从身下散开，氤氲着，融化着，冰凉的雪花。

明明姜沅芷此刻该是很疼的，可她的嘴角和眼睛却是笑着的，带着满足和喜悦，随后便永远地，闭上了那双再也亮不起来的眸子。

雪依旧在下，而这一抹红色，却是这帝京当中，最为瑰丽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