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看朱成碧思纷纷（下）

仪欣跪在佛像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太后，皇上已经回到养心殿了。”

“嗯。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太后放心，同之前一样，收拾的干干净净。”

“那就好。那就好。”

自打看见宁安的那封信，她便没有一日安心。睡梦中，那些曾经身为游魂时的回忆时时折磨着她。一会是看见永琪被附骨疮折磨的生不如死，一会是富察琅嬅因心病折磨而亡，一会是火光漫天，一会是流民冲入皇宫......还未经历到时，她尚且还能自我欺骗，但当永琪出生，她渐渐开始心慌。

从佛像前缓缓起身，仪欣扶着木枝的手走向内室。那封信一直放在她寝殿的暗格内，随着一起的，还有菱枝临走前留给她最后的一击。一黑一白两个小瓷瓶，相辅相成。若是不加上黑色瓷瓶里的东西，那么白色瓷瓶里的也只是普通的让人体力变差的药丸而已。可是长期服用的人，只需要某一次加上黑色瓶子里的药丸，只需要一小颗，便会立刻发作，与中风无异。每一个和皇上饮茶的下午，她都会悄悄的放上一颗。当然，她自己也会一起喝下去。

仪欣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的。好像一切开始慢慢偏离了自己最初的目的。她本应该扶持富察皇后，扶持永涟打压永琪。可她却保持了中立，甚至还传话给阿玛和家里，不允许任何参与立储之事。她本不该这样的........自己和皇上，皇后和永涟才是富察氏一族最大的依靠。可是，她一想到梦里的场景，想起安安的信，便无法心安理得的说服自己。永涟天性柔弱，心地纯善，又因为皇后的逼迫每日耗神用功，伤了身子，更有喘症，绝非太子的最佳人选。而永琪，果断刚毅，能文能武，更重要的是他年纪虽小，却明是非，分忠奸。这样的人，才是最合适带领大清继续走下去的人。

“木枝，你说，哀家是不是对皇上太狠心了。”

“恕奴婢直言，皇上对太后存了那样的心思，太后想要出口气，也是情理之中的。”

若不是那日为了宁安的事去养心殿，自己怕是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秘密。养心殿的窗户关的不严，将少年天子轻声的低语送到了正欲推门而入的女子耳中。“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飘来的诗句惊的女子需得扶住身后的侍婢方能堪堪稳住不至摔倒。穿着华服的女子不敢再多做一刻停留，却不知落荒而逃的身影刚好落在身后少年的眼中。少年的模样没有秘密被窥伺的慌乱，反而是有着一抹疯狂。吹进来的风带起正对窗户的画像，里面赫然虽是方才逃离的女子，风姿绰约，笑容如真。

“ 安安不愿做文姜

亦不愿她的皇兄成为齐襄公。”

这是皇额娘那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可是皇额娘啊，朕，却很想做李治呢。

乾隆二十一年，太后重病。

她活的够久了。仪欣躺在病榻上这样想着。送走了先皇，送走了端姐姐，送走了宁安。然后是敬贵太妃，眉姐姐，陵容......就连夏冬春都死在了自己前面。太后这个位置，还真是“养人”呢。

弘历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的将药吹凉，才敢送到仪欣的面前。“皇额娘，来，慢点。”他一只手小心的端着药碗，另一只手轻轻地将仪欣从靠背上扶起。仪欣就着他的手将汤药饮尽，还未来得及反应，那骨节分明的手又塞进来一颗蜜饯。手指与唇轻触，带着异样的感觉。见仪欣乖乖吃下了蜜饯，弘历这才笑眯眯地扶着她躺下。

“皇额娘今日看起来，比昨日的气色好些了。”

“你就哄着哀家吧，不过是日日饮着这苦哈哈的药，吊着命而已。”

细心地将被角掖了掖，确保仪欣不会着凉，弘历这才在床榻前坐下。

“皇上国事繁重，不该日日前来的。哀家这儿有皇贵妃和小五福晋照顾着，不妨事的。”

富察琅嬅早在多年前便去了，皇上不愿再立皇后，她自也懒得逼迫，便将娴贵妃晋为了皇贵妃，掌六宫事务。仪欣只一心惦记着永琪的附骨疮，思来想去决定唯有接到自己跟前亲自照顾才最为稳妥。她查阅医书发现，附骨疮并不是绝症，只是容易被误诊，待到最后严重时才会无力回天。这病主要是由两种方式引起，一是有外伤却又处置不当导致发炎、溃烂；二是喜欢冷水沐浴，不注重保暖，又或是房事后喜欢薄被入眠，风邪入体导致。知道了缘由，再对症下药就好办了。永琪自九岁入寿康宫教养，这十年来，一应吃食用具皆是仪欣亲自过问准备，细致程度连瑜妃这个做额娘的也要自愧不如。这孩子孝顺懂事，懂得投桃报李，便是如今成婚开府，也时时带着福晋入宫来请安。对仪欣，比对瑜妃更上心。如今她病重，永琪身在朝堂无法时时看望，便遣了福晋常住寿康宫，替他尽孝。

“朕已经下旨，册封永琪为荣亲王，让他暂代朝堂事务。皇额娘放心。”

仪欣有些意外，“永琪毕竟还是年少，过早封王，怕是朝中会有异议。何况皇上正当壮年，怎好让皇子掌朝。”

“只是代掌而已，不过是将不紧要的奏章捡出来，算不得大事。何况，这不是皇额娘一直想要的吗？”

“哀家.....”

弘历挥手打断了仪欣的话，“朕少年时受尽了磋磨与羞辱，自然比旁人多几分揣摩人心的本事，皇额娘难道忘了吗？皇额娘太关心永琪了，饮食起居样样过问，朕，可是很吃醋呢。”无视仪欣瞪大的双眼，弘历继续自顾自的说道。“皇额娘疼爱宁安，朕便宠着她；富察氏是皇额娘选的皇后，儿臣便给她尊荣地位；皇额娘喜欢永琪，儿臣便给他权力重用他。皇额娘的愿望朕都实现了，就连皇额娘每次加了料的茶水朕都喝的干干净净，如今，是否该皇额娘，回报朕了？”

“你，你说什么？！”

“儿子说，既是皇额娘亲自泡的茶，就算加了东西，儿子也甘之如饴。”

仪欣被这一连串的状况打的措手不及，情绪激动之下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弘历站在一边冷眼瞧着，直到仪欣快要背过气时才将水递了过去，另一只手顺着仪欣的背缓缓为她顺着气。“皇额娘这么激动做什么，儿子都依着您的想法做了，您可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的语调轻柔，却莫名让仪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样的反应让他很愉悦。“皇额娘不必害怕，朕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不过是希望在皇额娘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好好陪陪皇额娘罢了。只有我们两人，谁也不许来打扰。皇额娘觉得如何。”

在弘历坦然说出这一切时，仪欣便知道自己输了。她无奈的闭上眼，“皇上有此孝心，哀家，求之，不得。”

那日之后，荣亲王福晋便回了府，皇贵妃也不再来问安伺候汤药。只有皇上，日日前来，陪着太后。而宫中亦无人觉得皇上日日待在太后寝宫有何不妥，更加忘了他们原本就是年龄差别不大的名义上的母子。令仪欣不解的是，弘历如此大费周章的困住自己，却什么也没做，还是如之前一样，每日喂完汤药，然后给自己塞上一颗蜜饯，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自己。最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是牵一牵自己的手罢了。唯一不同的，是他再也不唤自己皇额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的“瑾娘娘”。一如那个夏天，自己第一次见到他。

仪欣望着窗台的香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十日后，太后于寿康宫薨逝，享年四十五岁。据说皇上那日一直趴在太后的床头，手里握着太后的手，不许任何人上前，口里还一直念着“瑾娘娘”。只有宫里的老人知道，这是太后昔年的封号。

太后薨逝，举国同丧。皇上辍朝十日，写下五页祭文，亲自定下谥号“孝圣慈宣德康宸庄景懿敬天光圣宪皇后”，只恨不得将一切美好的词汇都用在太后的身上。沉浸在悲痛中的皇上，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一向稳重的木枝姑姑，在收拾太后遗物时，不小心打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香炉。

乾隆三十六年，皇上病重，于病榻前传位荣亲王永琪。在交待完所有的事情后，弘历屏退众人，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望着头顶明黄的帐子。他知道仪欣还是成功了。加了料的茶水是他心甘情愿喝的，但那也是因为齐汝说那药于他身体无大碍，只是能让人体力不如从前而已。他也无所谓，若是自己身子骨若一些便能让皇额娘如愿，自己不介意哄哄她。只是吩咐齐汝不要告诉任何人，暗中替他调理回来便是。那时他私心里还想着，要是自己的身子也不好，皇额娘是不是就会像关心永琪一样关心他了。

他本以为皇额娘只是想要借机推永琪出头，可是他没想到的是，皇额娘想要的竟然是他的命，甚至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那十日，他沉浸在与皇额娘独处的时光里，可他的皇额娘，却将药碾成了末，混在香粉里，一点点蚕食着他的身体，也加速了自己的死亡。

弘历想着想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到了这一刻也不曾恨过皇额娘。他这一生，被皇阿玛遗忘，被奶嬷嬷欺负，被奴才折辱，没有皇额娘，就没有他如今的一切。他登基后吃过无数珍馐美味，都比不过那碗早已馊掉的酥酪。就如同后来繁华万千，美人如云，也比不过当年从光里走来，救赎他的她。

史书记载，高宗皇帝慕风雅、善骑射。十六岁即位，务实足国,重视农桑,停止捐纳；六下江南，蠲赋恩赏，巡视河工，观民察吏，加恩缙绅，培植士类。两次平定准噶尔，完成世宗皇帝未完之事；平缅甸，宣扬大清国威，震慑番邦四邻；镇压台湾起义，保护国土完整。于五十一岁病逝，留下一片海晏河清。死后随棺下葬的，唯有一枚圆润光滑的扳指，被高宗藏于手心。

而皇五子永琪，幼时曾蒙宣德太后教养，即位后勇于纳谏，知人善用，敢于创新。更是排除万难，推广新政，重视工业与技术。后又几次开放口岸，互通贸易。留给后代一个技术力发达的国家。后人称这百年为“乾嘉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