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屋里痛苦的呻吟声混着屋外泛着冷意的刀剑声，太医与稳婆们满头大汗的跑进跑出，韵果儿苍白着脸色牵着南儿，嘴唇却不住的颤抖着。绵忆立在一旁不说话，南儿扬起小脸摇了摇她的手，“长姐，额娘是不是特别难受”

话音才落里面一声惨叫，云飘大喊一声“娘娘！”便是噼里啪啦的声响，然而几声急促的‘娘娘’后，又是死一般的沉寂。韵果儿面色悲怆的搂紧了南儿，看着云飘抱着一盆血水跌跌撞撞的从卧房走出来，一不留神直接滑倒在地，满盆的触目惊心的血水顺着台阶留下，滴答滴答的敲打着已经被揉碎的心。

她漠然的转身望向窗外，外边的刀剑声好像也小了许多，小桂子和小顺子正在院子里一步一叩首的求满天的神佛保佑，一句是求皇上平定叛乱保大清太平，另一句是求皇后平安诞育皇子一辈子平安喜乐……

其余那些阿弥陀佛的祝词她听不清，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屋里的哭声与呼喊声早已停了，外边也不见那些刀光剑影的风声，更也听不见一起期盼的那一声嘹亮的啼哭。

忽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哒哒的敲打在景阳宫每个人的心上，本来坐在地上抱着头闷声哭泣的绵忆猛然睁开眼，怒吼着便要去卧房拿剑，韵果儿搂着南儿的手攥的愈发紧，大喊一声“绵忆！回来！”

她猩红着双眼一把把他拉至身后，从图朗肩上拔过剑便抵在了胸前，图朗愣了两秒反应过来要挡在她面前，却被她呵斥道“来人，把图朗看好了！”

“韵果儿！”图朗猛烈挣扎着还想把她拉回来，却看见韵果儿回头凄然一笑，“图朗，你看好我的弟弟妹妹们！阿玛和额娘用尽全力护住的宝贝，我是长姐是长公主，亦有这份责任。”

说完，她决绝的转身执剑前去。

“长姐！”

“小燕子”

一声带着无限惦念与担忧的呼喊从宫门口传来，她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喜极而泣的看着满脸血污焦急的呼唤着爱妻名字的阿玛跑了进来，明黄的盔甲满是血渍，那一把闪着冷意的剑还滴着血，似乎并没有看见她，嘴里只大喊着‘小燕子’便跌跌撞撞的向卧房奔去。

几个孩子跟着他一同冲进卧房，看着他扔下剑跪坐在她的榻前，血渍和血水融合在一起，已经说不清到底是谁的，又是多少人的。

也许真的是心灵感应，已经昏迷了许久的小燕子恢复了几分意识，强撑着睁开了眼，眨了许久才看清眼前朝思暮想的影子，虚弱的冲他笑了笑“赢了？是不是；都赢了，是不是？”

无论是缅甸还是叛乱，你都赢了是不是？

他急切的点头，握住她的手道“都赢了，都赢了。你看，我一点事都没有，我好着呢！可是你怎么样，不是说会好好等我回来嘛，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说着手又抚上她也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湿漉漉的脸颊，然而只一下又缩回了手。

冰凉刺骨，苍白无力。

眼泪控制不住的奔涌而出，永琪的手不住的摩挲着她的脸，试图带给她一丝丝暖意，瞧见怎么用力都没办法，回头大吼道“炭火呢！暖炉呢！皇后这么冷，你们都不知道加炭火嘛！”

然而才回身，便看到了榻旁噼里啪啦燃的正旺的跳跃的火苗。

其实景阳宫从前冬天并不怎么用炭，常年练武的他身子骨硬，常常数九寒天还会光着上身在树下扎马步，直等着满身是汗才肯穿好衣服休息；直到成婚第一年的冬天，小燕子大晚上滚呀滚的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圈还要往他怀里钻，他才去内务府领了一大筐的炭。

从那以后，景阳宫的冬天常常是温暖如春，他下朝回来总会看见小燕子翘着二郎腿一手嗑着瓜子一手扇着扇子，几个孩子围坐在火炉旁聊的热火朝天，火苗映得整间屋子亮堂堂的，她也扬着那双盛满星河的眸子笑嘻嘻的一骨碌爬起来扑倒他的身上，把他冻得通红的手搁到自己的脸上，笑盈盈道“永琪我正热的不行呢，你来让我凉快凉快。”

回忆像断了线的珠子，他一边搓着她冰凉的手一边无声的啜泣着，嘴里不住的呢喃着小燕子，却突然感觉脸颊一凉，她正笑着替他抹着眼泪。

一下两下，指腹轻柔的在脸颊上拂过，指尖轻点着依依不舍的落下又抬起，好像在做一场漫长的告别。

他泪眼婆娑的望着依旧笑着的小燕子，满怀期待的看着她颤抖的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永琪，我，我也许撑不下去了。”这一句话她已经说得无比艰难，又从枕边拿出一张纸，还没递给他，手便已经垂了下去，那张纸飘飘扬扬的落进了那一滩血水里。

永琪急切的抱过她，大喊道“太医呢，稳婆呢！”又搂着她痛哭流涕，可无论怎么呼喊，她只是闭着双眼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的摇着头，等到太医和稳婆进来见到这情形时，也都摇着头叹气，冷汗直冒的跪了一地。

“皇上请节哀。娘娘这胎位不正，且孕中忧思过盛，又受了惊吓而早产。现如今已经不是保大保小的问题了，而是，娘娘真的救不回来了”

永琪惊诧的抬起头，两行清泪顺着布满血污的脸颊流下，一把捞起跪在最前边的太医，怒喊道“什么叫救不回来！如何会救不回来！怎么会救不回来！”

众人吓得跪了满堂，他颤抖的起身却一下子跪坐在地上，不可置信的望着领头的太医，哭喊道“胡太医，你救救她啊，你看着，你看着她进宫一路走到现在的啊。”

胡太医老泪纵横的猛磕着头，哽咽道“皇上，让娘娘，安详的走吧。”

永琪拼命摇着头，“不可能，你没听见吗，她刚刚还在和我说话呀”又拽过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你没看见吗？她刚刚还替我擦眼泪呢”又拉着他的手放在小燕子垂下的手上，“你没感受到吗？她的手还热乎着还热乎着”

胡太医无奈的摇头又心痛的看着皇帝像一个疯子般不肯相信眼前的这一切，身后的众人哭成一片，韵果儿心疼的往前挪了两步，一把扑在永琪怀里，“阿玛，阿玛。我不能再没有你了”

永琪无意识的被她抱着，双目无神的盯着满地的血水。

只有丽莎在旁边一直不说话，俯身轻探着榻上小燕子的鼻息，突然道“皇上，我或许可以一试”

他的眼里突然有了亮光，猛的推开韵果儿转身急切的拉住她道“你可以是吗，你可以保住她是吗，我不要孩子，我只要她，你可以留住她是不是”说着，双膝一弯，跪在了她的面前“求求你，帮我留住她好不好，留住她好不好！”

“皇上，使不得啊！”众人大骇，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是皇帝呢，可此刻他竟跪在这么一个外国人面前，这如何能行。此刻都跪在地上频频叩首，韵果儿被图朗搀了起来，扑倒在他怀里哭的不能自己。

丽莎也被两人感动的不行，自治平初年她远渡重洋而来成了小燕子身边的医官，已经见证了这对夫妻太多的美好了。见过他们夜晚披着星光牵着手漫步，皇后猛的扑到皇上的背上晃着双腿撒娇要他背；也见过书房里皇后靠着皇上呼呼大睡，他批一份折子看一眼妻子，蜡烛故意吹掉好几盏，揉着眼挂着笑意轻拍着她的腰间；还见过饭桌上一家几口七言八句的热闹，孩子们围着桌子拌嘴或打闹，皇上揽着皇后偷偷喂她一口的蜜饯……

此时此刻，这个高傲的帝王跪在她面前，只为求得妻子的平安。

丽莎擦了擦眼泪道，“皇上请起，我与皇后娘娘关系好，一定会尽力的。只是现在我需要刀，需要干净的布，还需要热水，这些您能不能帮我都准备好”

永琪听完以后马上点头，云飘和山青已经开始招呼着去准备，小桂子小顺子努力的把他扶起拉出了卧房，手才一松，他便跌坐在了地上，那张纸泡在血水里，已经晕开。

他拾起来努力辨认着，正是当年小燕子生龙井时，写下的那一段话

永琪，能够与你相识一场，已经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呀，你在马上，阳光照着你的脸，我就在想这个人长得可真好看，也不知怎么得我就相信你，相信你一定能帮我的忙。

这次，我也选择相信你，相信你一定能理解我做的决定，一定能一个人好好活下去，找一个会背古诗、会对对子、会说成语的福晋，千万别像我这么的迷迷糊糊又总爱惹麻烦、脾气还不好的福晋度过这漫长的人生。

今生今世，我能为你留下韵果儿和龙井，便已经很知足了，如果说有遗憾，就是没能和你一起白头到老，没能看着我们的女儿长大嫁人。

永琪，即使没有我，你也一定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不然啊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我会变成一只燕子，每年春天都来看你。看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睡觉，有没有好好的继续过日子……

还有一个鲜红的五指印，虽然时间长了褪了不少颜色，可却比刚刚那些淋漓的鲜血更多了几分触目惊心。他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怎么会，怎么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难道真的如嘉妃所说，这座宫城会将一切美好都锁住吗？他突然想起来不久之前小燕子和他开玩笑，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唉，永琪，我们两个之间还会差着九万九千岁啊。那我岂不是不能和你一直相伴到老。

他回了什么呢，他说不是这样算得。万岁不是只能活一万岁，而是无数个一万岁；千岁也不是只能活一千岁，而是无数个一千岁。这样一万又一万，一千又一千，是无穷无尽，生生世世的……

可如今，老天要这么的残酷，这么快就要结束这一切了嘛。

外边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他闭上眼睛跪在漫天的雪地里，任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满肩，双手合十虔诚的求着满天的神佛保佑。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嘹亮的啼哭伴随着第一缕阳光映入了景阳宫的院子，他颤抖的站起来，看着云飘跌跌撞撞的抱着孩子出来，甚至有些不敢开口问，不敢抬头看。

“恭喜皇上，是个小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