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小燕子嘴唇颤抖着，乍见的欢喜、三年的思念、满腔的担忧，她憋了那么一肚子话想和紫薇说，出口时却就是简单的“紫薇”二字，便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只看着她震惊的转过身，同样说不出话来。

她好像没变，依旧是从前柔柔弱弱的样子，故作坚强的朝她笑着；她好像变了，苍白着脸色瘦弱的身躯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眸子里半含着悲凉半含着沧桑。两人就这么立着，望着，很久很久。

好半天才听见紫薇说道“小燕子，你过得好不好？”

应该是好的吧，满头珠翠，华贵的服饰，红润的面庞；可我好像又觉得你不好，不然怎么没有当年初见的那抹能把所有人照亮的明媚呢？

“好不好的，总比你好些。紫薇你受苦了”

她忍了这些时日的泪水突然便止不住，直扑过来抱住了小燕子，“小燕子，小燕子，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小燕子也止不住哭，像哄韵果儿般一手搂着她，一手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天塌下来，我们都在一起”

天塌下来，我，永琪，尔康都与你在一起。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穿越茫茫大漠，独自守着思念去赴一场没有归期的约定……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止住哭，看着彼此红肿的双眼和皱了的衣服破涕为笑，小燕子摸了下紫薇满头的编发，笑道“我家紫薇果然是好看，蒙古袍也穿的这么好看”说着，又从刚刚带来的东西里拿出来一件衣服，递给了她。

紫薇疑惑的接过来，展开看原来是一件火红的嫁衣，上边歪歪扭扭绣着一朵紫薇花，两个袖子一个稍微长了些，摸起来还有些地方已经开了线，一时间有些迷茫，瞧着她的眼神猜测道“小燕子，这是你做的？”

她点点头，“当初我开玩笑，说是要给你做件嫁衣。结果你们都嘲笑我。后来我就想，你嫁到了蒙古，那我便慢慢做，总能在你回来前做完。谁知道拿起来又放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师傅，还没教两天，永琪就埋怨人家让我把满手扎的都是洞，还放话要拿针去扎人家。一来二去的，也就拖了三年才做成这么一件，还差不多是个半成品。”又瞪大眼睛威胁道“但是你不能嫌弃，这可是我小燕子的第一件作品，连永琪我都没给他做过衣服”

紫薇接过笑道，“这样啊，那我可要穿上它，好好的在永琪面前转上两圈”

小燕子闻言一喜，接话道“你呀，想怎么转就怎么转。我叫明月彩霞给你抬洗澡水来好不好。咱们再好好的吃点东西，出去看看？外边是篝火晚会，热闹的很呐”

紫薇突然敛了笑意，摇头道“小燕子，你也来劝我是不是？不要再说什么走不走的话了。我是准格尔的大妃，有我该尽的责任，我不能再像当年那样自私的一走了之了。小燕子，你已经是福晋，你已经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还不明白我们不再是从前可以任性的小姑娘了吗？”

小燕子突然抬头，“紫薇，我知道这样说有点不好。但是你要知道，你不欠大清任何，你不欠皇阿玛任何，你也不欠世人任何。对于大清，你已经做到了和亲公主该做的事情，对于准格尔，他们本来就是强盗。你怎么能爱上一个强盗，而把这么好的尔康置之不理呢？”

她情绪有点激动，声音也大了些，躺在床上的小孩子呜咽一声，翻了个身。小燕子才想起来床上还躺着一个孩子，刚想开口问，便看见紫薇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示意她出去说。小燕子点点头，先走了出去。

透过帐子能瞧见紫薇的影子在床前流连了两步才走了出来，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道“紫薇，那是你和策零的孩子吗？”

她摇摇头，“策零哥哥家的，是个遗腹子，出生的时候额娘难产，嘱托我和策零照顾他。反正我俩也没有孩子，便一直当亲生孩子养着”

小燕子长舒一口气，却又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暗道这个紫薇还是喜欢这么憋着，心里明明放不下尔康，却还对策零抱着愧疚，看来她得好好想想办法。心里正盘算着，却见紫薇一个人站着出神。

那是她这些天第一次走出帐子，夜晚的木兰围场并不冷清，不远处将士们的欢笑声朗朗，篝火伴着舞蹈哄的人心里热热的，黄龙的旗帜高高飘扬着，像极了当年。

“小燕子，我终于上来了木兰围场”

当年为寻父另辟蹊径，结果被高高的围墙挡在了外边，阴差阳错的让小燕子成为了格格，兜兜转转近一年时间才让一切重回正轨。那些日子几人日日担心，又要害怕乾隆不认她，又要害怕脑袋搬家。现在想起来，也许当时是老天怜悯，不想让她卷入这无边的纷争中，才让她的寻父之旅在木兰围场就草草结束。

原是她不愿、不信，执着求来的这场的孽缘。

小燕子拉着她坐下，脑袋斜靠在她肩上，笑嘻嘻道“紫薇，你看这个星星和月亮，好不好看呀。我记得那时候我缠着你叫我一句情诗。那个什么你呀我呀的我不懂，横也是死竖也是死的我也背不会，你就天天在我耳边念叨‘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紫薇，你要放弃你的星星和月亮了吗？

反正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为什么不快快乐乐的呢？”

瞧见紫薇还是不说话，蹭的站起来蹲在她面前，捧起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紫薇，你告诉我，你忘记尔康了，你不要尔康了，你要这辈子守着这个夺了你幸福的人孤零零的过日子，让那么好的尔康这辈子守着愧疚和思念过日子！”

紫薇猛的摇头，“不不不，我想尔康能好好的，他不是娶了晴儿吗？他怎么会不幸福不快乐呢？”

“那你嫁给了策零，你快乐吗？你幸福吗？”

瞧见她已经开始沉默，小燕子趁热打铁道“紫薇，当初我就是不要命的也要把你送出去，不是想要今天这个结局。更何况，你也为晴儿想一想，她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为了我们两个做了这么多，我们是不是也该回报些。”

紫薇并不知道萧剑和晴儿的那些事，但瞧着小燕子眉飞色舞的样子，又想到那日会宾楼前的一幕，也有点惊喜道“难不成，晴儿喜欢萧剑？”

小燕子嘿嘿的应了声是，自豪道“怎么样，我这个嫂嫂是不是不错？”

紫薇轻点了下她的额头，也不由得带了点笑意“你这句嫂嫂，是夸晴儿还是夸你自己呀？”

小燕子一愣，自言自语的嘀咕了两句才反应过来，大眼睛一转“那当然是都有啦！”又瞧见紫薇含笑看着她，忙转过身来跳到她身旁，“紫薇你笑啦！那这样看起来，我这个嫂嫂的确是不错是不是？”

紫薇啐她一口，当初喊她一句五福晋都要害羞的不行，怎么现在在这嫂嫂长嫂嫂短了，谁知道小燕子满不在乎道，孩子都两个了，老夫老妻的谁还在乎这个。

紫薇似乎才想起来，赶忙问道“韵果儿怎么样，龙井怎么样？”又揶揄道“都三年了，怎么还是只有这两个孩子，看了我的五哥哥不够努力呀”

谁知小燕子脸色一变，眼眶一红又要哭出来。这次换成紫薇被吓到，忙抱住她，哆哆嗦嗦道“小燕子，我唉我不是那个意思。难不成永琪真的不太行？唉，这这也没事，我听他们说，都是可以治的，实在不行，你们也有了两个孩子不是。”到底是个没出嫁的女儿，一开始顾着安慰小燕子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是越想越羞，整张脸红的仿佛能滴血。

小燕子瞧着她的样子又想笑，“永琪可真是有个好妹妹，他要知道你这么说他，估计气都要气死了”又想到那两个孩子，哽咽道“龙井在第二年便夭折了。”

紫薇也愣住了，更觉得愧疚，抱住小燕子道“小燕子，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真的会生产，不然我是死也不会同意那个方法的。”

眼瞧着她又要哭出来，小燕子又计上心来，悲伤道“龙井无福罢了，可是紫薇，你要是就这么的过一辈子，那我们家龙井才真是亏。你就当为他积福好不好，和尔康一起，远走高飞，去云南，去大理，去那个我们心心念念的家家有水户户有花的世外桃源好不好？”

没有人能抵挡住小燕子的眼睛，那双大大的眸子里满是期待与祝福，水灵灵的仿佛已经映着未来的一切美好，她和尔康两个人，对月酌酒，花下吟诗，风前起舞，雪中舞剑，人间极致浪漫的风花雪月已然在她这双眸子里幻化成一幅画。她承认，她很想过上这样的日子，过上能日日夜夜和尔康厮守，为他生的一儿一女，春来种花夏采茶，秋来摘果冬踏雪，那是单想着便让人觉得无比美好的日子，没有人能拒绝这种幸福，她一时间已经无法反驳，那些所谓的大义，那些所谓的责任在此面前都不堪一击……

小燕子狡黠一笑，高声唤道“明月彩霞，端洗澡水来，为你们格格好好的梳妆！”

于是乎，紫薇晕晕乎乎的就被明月彩霞拉进了帐子里开始折腾，等到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了镜子前。

镜子里的红颜依旧，粉黛迷人，三年的漠北生活好像从未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满头的编发被解开，还打着弯垂在腰间，小燕子做的衣服虽是有太多小的毛病，不是这里出了线，就是那里多了布，扣子钉的有些歪，领子又有点宽，但确确实实是她穿惯了的汉族服饰，那轻盈的丝绸陪着烟罗的纱，火红的颜色一称，却是惊心动魄的美，明月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扶着她的头，又红了眼眶，哽咽道“格格可真好看，咱们还没见过格格穿汉装的样子呢”

紫薇勾勾嘴唇，也细细凝望着镜子，小燕子正蹲在床榻旁哄着图朗，十足的温柔慈爱。明月的梳子从上轻轻的向下梳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这边小燕子在劝着紫薇一派姐妹情深，那边萧剑和晴儿却没有那么的温情脉脉。至于原因嘛，那也得问咱们五福晋小燕子。

原来来的路上，小燕子便仔仔细细问了晴儿对于萧剑的感情，在发觉她如此情深意重为萧剑感到激动高兴的同时，也有一种“自家的白菜被猪拱”的难过和委屈，想着绝对不能让萧剑这么容易就抱的美人归，便把自己这些年来的秘籍全都倾囊而授，一直到下马车时还不放心的嘱咐道“记住！见了他一定不能慌！”

可怎么能不慌呢，自那年草原离别已经两年多的时间，此时再见到那个让她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的人，心底已经是如一只小鹿般乱撞了，脸想必也是红透了吧！

‘如果太紧张，就不停的想他的坏，他的缺点，他的无情无义’

晴儿按照小燕子的话开始努力控制自己，可先是想到他孤苦无依的童年，背负仇恨的少年，孑然一身的现在，哪里能恨的起来呢，再瞧着他一脸风霜又憔悴的模样，只觉得他可怜的不得了。

正低头想着小燕子还给她支了什么招儿时，一把萧出现在了眼前，她震惊的抬起头，甚至都来不及掩饰刚刚已经红到耳根的羞涩，便听见他说“这把萧是我母亲留下的，他说萧声幽咽，最为传情。将来我若遇见一个让我满腹牵挂，有情不知何以言，不知所以道的人时，便把这萧送她。我应了母亲的话，曾赠给一位故人，不知，故人可懂我的心思？”

‘沉住气！无论他说什么，你都要保持冷静，晾一晾他！’

小燕子的话又响在耳畔，可她根本听不进去。眼里心里只有萧剑的话，那年紫薇逃婚，他对自己说，“以萧为赠，约以为期”。她怎么不懂呢，就是因为懂，才会一次次的把那些想让他留下的话咽下来，才会一次次的不由自主的将眼神肆意的洒在他的身上，才会一次次的期待他能说一句，‘晴儿，我们一起走吧’，才会默认了老佛爷的安排嫁给尔康去维持一场仅有体面的婚姻，才会放纵自己一晚晚想着他念着他入睡，才会放下老佛爷带着祝福与不舍冒着风险站到他的面前，她，怎么会不懂呢。

“小燕子曾说，她当时之所以决定死心塌地的要跟着永琪哪怕上天入地、今生来世，就是因为那句话。永琪曾说“什么李白杜甫孟浩然，都比不上她的一点一滴，唐诗宋词她不喜欢便不背，规矩道理她不愿意便不守。从今往后，她在哪他就在哪，大不了，天涯海角一起流浪去”。尔康和紫薇就更不必说了‘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爱情，那般的炽热浓烈。

萧剑，你说，我的爱情要的该是哪句话呢？”

小燕子又说了什么她已经不想去管了，此刻就落落大方的瞧着他的眉眼，等待着他的回答。可紧拽着裙边的双手，还是出卖了她的情绪。

良久，久到她觉得周围的风都息了，烛光都快要暗得看不清他的表情，才听到那一句让她今生今世都不愿意忘却的一句话，从今以后每每想起都会笑出声的一句话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年上元节初见，心系于卿，此后经年，莫不能忘。”

他说这话时声音极轻，随着微风轻柔柔的拂在她的心头，一双眸子映着点点星光，开出绚烂的烟花来驱散了心底那最后一点点忐忑与委屈。

她舒然而笑，像三月的桃花盛开，夹着香甜的花香开了口“我心似君心，不负相思意”

下一秒她腾空而起，萧剑已经抱住了她，随着风，随着云，随着星，随着月一齐在这片天地间徜徉……她突然便明白为什么小燕子明明最向往自由却甘愿被困在皇宫，紫薇明明最守礼有节却宁可放手一搏，含香明明最安静怯弱却选择一死明志，原来都是因为那剪不清理还乱，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

这边两个人正浓情蜜意着，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了小燕子的笑声，双双看去，原来紫薇终于出了帐子，一身红色的衣服灿烈如火，映着其上的紫薇花更加的绚烂，恍得尔康已然迷了眼，只呆呆的望着她，表情从木楞到微笑，继而是大笑，最后喃喃道“紫薇紫薇，我终于见到了你”

几人听见都心下不忍，永琪已经牵着小燕子走开，只不过才到了半路，便被小燕子生拉硬拽拖了回去，躲在一棵树后看热闹。大概萧剑和小燕子真的是有些兄妹的情分在，才看了个开头，萧剑也拉着晴儿立到了树后。要不是永琪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小燕子的嘴，四个人铁定被发现。

萧剑与永琪对视了一个眼神，深表自己对他反应速度之快的佩服，便又投入到看康薇你侬我侬惊天地泣鬼神的缠绵爱情大戏中去了。只不过，一直都是不动的默片，良久才听见尔康开了口。

“紫薇，你可真好看”

她穿汉服的样子可真好看，她穿红色的样子的可真好看，她这样头发垂在耳后简单的挽着同心髻的样子可真好看。她这样能完完整整的再属于自己，只属于自己的样子可真好看……

说着，他又从衣服里掏出了一个荷包，颤颤巍巍的解开，才发现里面是当初紫薇留给他的一缕青丝和一支玉簪。那青丝由红线和另一缕绑在一起，荷包上还绣着永结同心的字样。

紫薇已经止不住泪水，又见他颤抖的伸过来手，哽咽道“那日萧剑把他给了我，我便知道了你的意思。这同心结是我学了好久才会的，本想着大婚之日洞房之时我教你结，谁知到最后竟还是我一个人动手。紫薇，你那么的博学多才，敏慧多思，一定听过这些诗吧？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紫薇，我想问你，大明湖畔的夏紫薇还愿不愿意嫁给长于京城的福尔康呢？”

紫薇已然泣不成声，直扑倒尔康的怀里不住的点头，这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温柔熟悉的气息，怎么不让她贪恋，怎能不让她答应呢？两人紧紧相拥着，又不知是谁先抬起了头，柔软的唇瓣碰触在一起，诉说着三年来一日不息，一夜不停的思念……

那边树下本来看热闹的四人组，不知何时也成了两对，一对紧紧拥抱着感叹着他们两人的不易，自己的幸福，一对也拥吻在一起表达着自己的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