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天地无痕山有棱

准格尔汗王策零兵败自杀，蒙古全部归顺大清。永琪日日忙的不行，既要考虑如何安置准格尔，又要担心紫薇的情绪。自那天过后，她就一直待在灵堂中不肯出来，几个还活着的蒙古亲兵在外守着帐子，大有你敢进来，当场拼命的阵仗。尔康是日日在帐子外转圈，永琪有时候就在想，他可真冷静，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在为了别的男人守灵，还能这样平静。可很多事，却又拖不得，正不知怎么才能进去时，便看见一个小人影跌跌撞撞的冲了过来。

那小孩子看起来两三岁的样子，跑起来东扭西歪的，两条小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但白白净净绣着金纹狼图的蒙古袍已经足以显出其身份的高贵。永琪正猜测着他到底是谁，那孩子已经自己撞到了他面前。

才到他腿这里的小人气愤的抬起头，叽里呱啦的用蒙古语说了一串，熟识满蒙汉三族语言的永琪已经听了出来，原来是要问他阿玛去了哪里。正要回答时，后边跟来的婢女已经追了上来，他一抬头，却发现是明月彩霞。

三年未见，她们穿着蒙古服饰，双颊因为长期的风吹而泛着红，也是愣愣的看着他，良久才道“五阿哥吉祥”，正要行礼却已经被永琪搀了起来，嗔怪道“小燕子在漱芳斋就给你们定下了规矩，怎么到了蒙古反而忘了？”

二女眼眸含泪，哽咽道“格格怎么样？咱们没有一时一刻不念着格格的，小阿哥是不是也该三岁了？”

永琪感慨她们主仆感情之好，又想到龙井，吞吐道“格格，格格很好。但是小阿哥没福气，已经去天上做神仙了”

一直没说话的小不点却突然抬起头用着汉语说道“什么叫去天上做神仙呢？是长生天吗？”

永琪低头笑着把他抱了起来，点头道“是的，长生天喜欢他，所以把他带走了。”又奇道“怎么你会说汉语呢？”再看一眼明月彩霞的脸色，便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心底却还是不太相信“这是，紫薇和策零的孩子？”

小不点立刻搂住了他的脖子，已经喜笑颜开“你知道我额祈葛和额赫在哪里？那你快带我去”说到后边已经开始带着蒙古贝勒的架子，略有些命令的意思。明月和彩霞恐他会惹急了永琪，忙想抱他下来。

可永琪哪里会生气，这孩子比韵果儿还要小一点，已经没了父亲。他心疼都来不及，只想好好补偿他。又看着明月彩霞惊惶的神情，不由得笑道“不过三年未见，你们如此怕我。当年不是很敢开我和小燕子的玩笑吗”再看一眼怀里的小孩子，顿时有了主意，抱着他朝灵帐走去。

尔康正坐在灵帐外，瞧见他抱着个孩子过来甚是奇怪，还未开口询问，便已经能从永琪同情的脸色中看出了几分意思，颤抖道“他，是紫薇的儿子吗？”

永琪点点头，刚想安慰什么，就看见尔康笑了笑，“也好也好，至少说明，这三年来她也是快乐的”永琪叹了口气，轻轻的拍了拍他，却也不知道作何安慰，抬腿往帐内走去。这次那些蒙古亲兵也不敢拦，谁让人家五阿哥怀里抱着准格尔的小贝勒呢。

掀开帐子进去，便看到一道单薄的身影跪在灵前，紫薇一身奶白色的蒙古袍上沾了不少血污，他让人送来的干净的衣服和吃食一样样完完整整的摆放在旁边。察觉到有人来，她也没回头，冷言道“大汗刚走，我这个大妃说话就不管用了吗？任何人不许闯入王帐这句话听不懂吗！”

回应她的是一声低低的叹息与图朗脆生生的一句“额赫！”，便见紫薇惊喜的转过身，一缕缕辫子随着白茸的头饰飞舞，却在看到永琪的那一刻愣愣的站住。

她的手停在半空，只盯着永琪。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几年前她在福家见到了自己的第一个亲人，几年后又在这荒凉的漠北草原见到了仿若前生般的北京的牵挂。嘴唇颤抖着，张了又张才哑着嗓子道“你好吗？小燕子好吗？”鼻头一酸，刚刚才哭过的眼泪又止不住的往下流，永琪试探着靠近了一步，却引来紫薇的连连后退，长叹一句道“你连我也不信吗？紫薇，我们是生死之交啊”

她却把眼睛别过去，无奈道“这次是真的生死之交了，你们生，大汗死。”说着又努了努嘴把眼泪憋了回去，福身道“五阿哥，可以将小贝勒还给我吗？”

永琪被她这两句噎的说不出话来，却也抱着孩子不松手，“先让明月彩霞抱着孩子在外边等一会。紫薇，我们谈一谈好吗？”

见她不点头也不摇头，知道她是默认，忙朗声唤了明月彩霞把孩子抱了下去，帘子掀开的那一刹那，他特意转了身好让在帐外守了好几天的尔康能看见一抹紫薇的身影。等到重归寂静之时，永琪才又站了过去，在紫薇惊讶的目光中也取了把香，行了标准的蒙古祭礼。

“我已经吩咐好了，七日期满便会以蒙古汗的身份发丧祭礼。到时候蒙古四十九部都会来此祭拜。你不吃不喝，到时候怎么撑的住啊”

紫薇低着头，默不作声。

“七日后，大军开拔回京，准格尔会正式编入正白旗，也会有相应的人来管治。相信过不了多久，春天一到，漠北草原就会重返生机的。到那时候才真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相信这也是大汗的愿望不是吗”

紫薇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却依旧是没说话。不过咱们五阿哥是谁，被小燕子训练这些年，脾气是好得不得了，耐心也是足得不行。

“七日后，你和图朗与我们一同回京。”

此话一出，紫薇直直的盯着他，强硬道“我是准格尔的大妃，图朗是准格尔的贝勒，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这片草原半步”

永琪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急切道“紫薇，策零他是夺了你的幸福的强盗啊。你留在草原，要全你大妃的名声，你要尔康怎么办？”

她本是坚毅的目光因为尔康这两个字晃了下神，咬了下嘴唇，又别过脸去，盯着策零的灵位，“永琪，三年的时间，就是块石头，心也会捂热。我已经对不起了尔康，不能再对不起他了。”永琪瞧着她油盐不进，气从中来怒道“你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将来会继承他在准格尔的一切，这叫什么对不起。当初明明是他钻了空子，生生毁了你的幸福！不然你现在也早就和尔康琴瑟和鸣、儿女绕膝了！你口口声声说对不起尔康，你可知道他这三年是怎么过的？你可知道他时时刻刻日日夜夜想着你？你可知道你那日抱着策零，你在这念着策零，他一个人孤零零守在外边有多心痛？紫薇，这样的情这样的爱，你怎么割舍的下呢？”

紫薇也昂起头，“我割舍的下？我如何放得下！可我有什么办法，你们要和平的时候就把女人送来和亲。你们要战争的时候就直接鸣鼓扬旗，不管别人的死活。现在又要大义凛然的来说这些？”

永琪一愣，上前直接拥住了她，叹息道“对不起，紫薇。我知道这句话很迟，但是真的对不起。可是你不要给自己加那么多的包袱，也应该为自己的幸福争取一下”

紫薇被他抱得身子一僵，可那熟悉的家乡亲人的感觉让她贪恋，强忍着泪水闷声道“争取，如何争取？我是准格尔的大妃，尔康是大清的臣子，我们两个一定不可能在一起”

瞧见她有所松动，永琪忙松开她，握着她的手道“这些我会安排好。晴儿虽然嫁给了尔康，但心里也是只有萧剑。趁这次机会，你与尔康，萧剑与晴儿，你们四个一起南下去云南，那里山明水秀，你们安安生生过自己的日子。”

晴儿！许久未听见这个名字，原来她最终还是嫁给了尔康。想起那个高贵端庄的姑娘，紫薇的眼神暗了暗，甩开永琪的手冷冷道“我丈夫尸骨未寒，五阿哥还是不要在这里有扰亡灵了”说完，喊来明月彩霞让他们把永琪赶出去。

明月彩霞也不知是进是退，永琪叹了口气，瞧着她笔直跪着的背影道“紫薇，三日后治丧，你必须要跟着我们回去。准格尔将来可以归小贝勒治理，但是现在他必须交给大清的军队”说完，自己掀开帘子大步踏了出去，尔康一骨碌的从地上站起来，瞧了一眼他挫败的神色，便知道永琪也失败了。

三日后，策零的七日停灵期满。永琪果真信守承诺以蒙古汗王礼为策零治丧。萨满法师带着面具跳着魂舞，口中念念有辞，数万准格尔部众在紫薇的带领下行蒙古祭礼，靴子踏在空旷的草原上声声沉闷，永琪举着火把沉默的立在一旁，看着熊熊的烈火吞灭了那金黄的王帐，将大清与准格尔近几百年的争斗与仇恨烧的干净。

“紫薇，我们该走了”永琪轻声提醒着，从她身边抱起图朗。这个小孩子似乎一点也不怕生，才几天已经喜欢极了这个温和的五舅舅。又因为年龄小，并没有太多的死亡意识，只当父汗跟着长生天走了，丝毫不知道此生他都再也见不到那个会用胡子蹭自己，抱着自己在马上狂奔的父亲了。想到这，永琪更加心疼起这个小孩子，慈爱的蹭了蹭他有些冰凉的小脸，伸手把那羊毡帽正了正。

紫薇转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策零对孩子也好，但更多的是草原丈夫的那种豪迈，会乐呵呵的看儿子呛那味重的马奶酒，笑嘻嘻的把儿子扔的高高的听他那惊惶的尖叫声。像这样体贴的照顾，温和的轻哄却是从来都不会做。一瞬间有些被永琪所感动，笑道“当初你对韵果儿百依百顺，我当你是宠女儿。现在看来，做你的儿子也不错。永琪，你不仅是个好丈夫，还是个好父亲呀。”

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又似有所指道“哪有父亲不疼女儿呢？紫薇，皇阿玛他，也很想你。”又指着不远处的黄色马车道“我来时，皇阿玛嘱托我，要接你回家。你看，连马车都备好了呢。”

她微微有些动容，目光随着他的手看去时，却和守在马车旁的尔康相遇，慌张的低下了头。只一秒，又忍不住抬起头偷偷看一眼，看他的眉眼是不是一如当年，看他的过得究竟好不好。几番下来索性也不避开，两人就这么隔着马车与旗帜，彼此定定的望着、看着、念着……

第二日，大队人马启程回京。虽说紫薇带着图朗跟着大部队回了京城，但却依旧对几人冷面相对。马车的帘子日日紧放着，送进去的吃食只动过水。明月和彩霞亦步亦趋的护着帐子，尤其是到了晚上安歇时。眼见着马上要到承德境内，离京城已经是越来越近。一旦进了宫，凭紫薇和尔康现在的身份差距，想再走到一起那就要难上许多。谁也搞不清这个之前一向没什么主意的姑娘怎么现在变得如此倔强。尔康几次三番去找她，都被明月彩霞以请福额附自重为由给挡在了马车外。不知道第多少次看着尔康失落的骑着马转了回来，永琪和萧剑对视一眼，都不禁发愁，天边突然传来一阵乌鸦的叫声，永琪抬头望去，心下突然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