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似曾相识故人归

这孩子虽是个女孩，却和龙井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从这黝黑黝黑的大大的眼睛，到挺立的鼻梁再到那张小嘴，甚至是这微弱的哭声，略带些紫色的面庞都与她的龙井一模一样。当年她还笑说这孩子若是个女孩便好了，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宝贝啊，难道你真的听见额娘说得话，变成了女孩子又回到额娘身边了吗？

小燕子抱着女儿轻哄着，刚刚附在脸上的头发飘了下来，鄂夫人这才看清她脸上的印记。虽是已经消去了不少，却还是有些红肿，揪心的问道“嫣儿，你这脸是怎么了，五阿哥打你了吗？”

小燕子这才想起来，一番委屈又拂上心头，又不想额娘担心，刚想解释就听见外边勒马声起，已有了沉沉的靴子声愈来愈近。附着薄纱的窗棂影影绰绰，也能瞧见一人急匆匆的往这边奔来，鄂夫人一笑“我瞧我这好女婿该是不舍得”

原来小卓子见格格顺利生产，脚底抹油一溜烟的便去报喜，到了上书房门口，瞧见永琪在里面正襟危坐，几年的历练下来更加的成熟庄重，竟让人陡升几丝畏惧之情。他犹犹豫豫的想进又不敢进，与小桂子眉来眼去的好几下，直到永琪都忍不住出声“有事就进来，在门口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别让人觉得咱们景阳宫坏了规矩”

小卓子这才敢进去，又发现上书房实在是规矩森严，一个个大臣盘腿坐着，凝眉细思仔仔细细的批着折子，旁得不说，但是五阿哥桌上的那蓝的黄的红的折子，都差不多要埋住他了。小桂子咳了一声，他赶忙回过神来，行礼道“五阿哥，格格生了”

“生了？”

“是呢，是小阿哥，还是两个呢！”他只记得水碧喊了句是位小阿哥，又听云飘喊了句还有一个，加之年龄小，便想当然的觉得一定是两位小阿哥，人怎么可能一下子生一儿一女呢。

然而话音刚落，便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抬头才发现原来是永琪太过激动导致桌上原本整整齐齐码着的折子倒了一地，刚好砸到他头上。他也顾不上，只从榻上跳下来拉起他“今早上不还没事吗？这才九个月，怎么就生了呢”又埋怨道“怎么生了才来告诉我，这与景阳宫才几步路”

小卓子瞧着五阿哥手足无措、自言自语的样子，实在是与刚刚那个威严利落的王爷不像一个人，忙拦住永琪要往景阳宫的脚步“五阿哥别担心，格格是在王府生的。说是主子公事繁忙，便没来打扰。鄂夫人正陪着呢”

永琪似是才冷静下来，上书房的诸位大臣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能说话的空隙，一句句的吉祥话连珠炮似的往外蹦，末了还一齐高呼道“臣等贺喜五阿哥喜得麟儿！”可永琪哪管得了这些，等他们抬起头时，只能看到五阿哥狂奔的一道背影了。又讪讪的拍拍衣服站起来，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原本五阿哥最大的劣势便在于无子，而如今虽然八阿哥有皇长孙可毕竟是侧福晋生下的，五阿哥可是有两个嫡出的儿子，储君不立五阿哥又能立谁呢。可最近乾隆的态度也着实令人难以捉摸，听说五阿哥已经被申斥了好几次，八阿哥似乎又在日获圣心，隐隐有比肩五阿哥之势，这未来好像又说不准……

永琪这时候是什么想法都没有，他只念着他的小燕子好不好，那两个孩子好不好。腊月的风又干又烈，雪花飘飘扬扬的落了满身，他出来的急也没拿披风，但此时奔跑在疾驰的骏马上竟然觉不到一丝寒意，倒像是有股火蹭蹭的往外冒。一路狂奔到了门口，要掀帘子时才感受到手心里冰凉的寒意，只好又转一个圈，在门口烤起火来。

小燕子明明听见他的脚步声到了门口，也能看到那道白色的影子早就飘了过来，却迟迟不见他进来，不由得奇道“你站在门口做什么？不想见见孩子们？”

声音虽然不大，但好在离得近，永琪还是听的清清楚楚，一颗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看来小卓子说得没错，这次产程快，小燕子现在精神还不错，又赶紧回道“外边天寒，我怕带了寒气进去，先烤烤火”

屋里已经传来一阵笑语，小燕子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心里却也是甜滋滋的，也暂时忘记了今天的委屈。鄂夫人欣慰的拍着小燕子的手，感叹着女儿的幸福。位居亲王嫡福晋，又有了长子傍身，哪怕未来不可避免要面对三妻四妾，她有五阿哥如此宠爱，嫡福晋的位置总是能安安稳稳坐着的。

永琪一边烤火，一边努力的透过薄纱往窗子里望，只可惜什么都看不真切，小桂子看着主子急的走来走去探头探脑也觉得好笑，忙从里厢房拿了件披风来，“这披风暖和，主子披上以后，寒气也不至于伤到福晋和小主子们”永琪忙点点头接过，确定露在外边的都是带着暖意的绒毛，才推门进去。

小燕子躺在床上，虽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看着精气神还可以，云飘和水碧一人抱着一个，他笑着唤了声额娘，只看了眼孩子，便伏到她身边，握紧她的手道“怎么不告诉我，天大的事都没有你重要！”

云飘她们倒是早就习惯了，鄂夫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又是觉得不好意思又是为女儿开心，正不知所措时，便听见永琪惊呼一声“你脸上这是怎么回事？云飘快去拿白玉止痛散来！”

小燕子赶紧拦住“已经不疼了，只是还没消下去而已，哪里这么娇贵。”又赶忙岔开话题道“你打进了这屋就顾着看我了，快来看看我们的一对小宝贝”

云飘和水碧已经抱了孩子过来，永琪慈爱的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襁褓，笑道“可要记准了，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说着便从云飘怀里抱过孩子逗着。

“谁和你说得哥哥弟弟，是哥哥和妹妹！”瞧见永琪脸色一变，又佯怒道“怎么你还重男轻女嘛！”

永琪赶紧摆手“怎么会！我对韵果儿可还不够疼？只是小卓子去上书房报信的时候说是两个小阿哥，我便以为是一对兄弟呢，没想到呀是一对龙凤呈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赶忙去看水碧怀里的女儿，同样是面色一惊“这孩子和龙井……”

却又更加怜爱的抱着女儿不撒手，龙井出生时他没在身边，没能看着他刚出生时的闭着眼的可人样子一直都是他的遗憾，如今上天竟然用这样的方式将龙井送了回来，他怎能不激动、不感激上苍呢。又心疼女儿实在是太过瘦弱，相比于白白胖胖、哭声嘹亮的哥哥，她瘦瘦小小的蜷缩着身子，就连哭声都弱了不少，像是一只小猫若有若无的在你心上抓着，让人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小燕子瞧着他不撒手，也知道他也在想龙井，可又瞧着儿子孤零零的躺在床上可怜，笑道“喂，你也不要厚此薄彼，也看看我们的哥哥不是”

永琪应着好又抱起儿子，笑道“一会呀，还得好好去和内务府的人解释一番，让人把玉蝶上的记录换一下，可别把一对兄妹真记成一对兄弟了”

小燕子还没应好，一直在旁边坐着未出声的鄂夫人突然道“我觉得，倒是不如将错就错。宫里宫外，都是以子为贵。永琪如今的位置，多少双眼睛盯着。嫣儿，当初你说永琪怀疑九州清晏的那场大火不是意外，我给不了结论，但也不能否认。自古以来，牺牲在皇权斗争下的孩子更是数不胜数。若只有这一个，他便成了众矢之的，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但若是两个，有些人在乎长，有些人在乎宠，至少两个孩子分摊些敌意，危险就少的多了。更何况，小卓子在上书房那么一喊，多少王公大臣听的清清楚楚，现下恐怕早就传的合宫尽知了。你再去否认，那小卓子该当何罪，又是何居心你能辩的清吗？”

两人被她说的一愣，正不知作何打算，外边已经响起了通传声，竟然是老佛爷携着晴儿亲自来了。一屋子的人除了小燕子都跪了一地，高呼太后圣安。

原来因着过两日是腊八，就算正是入了年关，老佛爷由晴儿陪着前往法华寺诵经祈福，回来的时候才走到半路，便看见永琪策马扬鞭一副着急的样子，遣了人去宫里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小燕子生了双生子。索性也不回宫，直接来了荣王府要来瞧瞧这两个可爱的小宝贝。

进了府门，摆摆手让大家不要多礼。才坐定，山青已捧了茶来，她也顾不上喝，只想着先看看孩子。云飘抱着哥哥站在前边，老佛爷瞧着这白白胖胖的孩子实在是欢喜，连连道“长得可真好看，和永琪小时候一样，白白净净的，讨人喜欢，性子也活泼。”正想看第二个，却瞧见水碧站在小燕子身边犹犹豫豫，有些担忧道“可是小阿哥不好？”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怎么说，是直接告诉老佛爷弄错了这孩子是个女孩，还是将错就错按着男孩子养下去。正犹豫着，老佛爷已经按捺不住心焦，眼见要动气，晴儿对水碧使了下眼色，忙让她把孩子抱过去看看。

只看一眼，老佛爷瞬间便明白了刚刚众人犹豫踟蹰的原因，这孩子实在是太像龙井了。就连这病弱弱的样子，都一模一样。那晚的回忆又涌上心头，本就信神佛的她不禁怀疑，难道真的是轮回？

当下面色一冷，“这孩子我看着身体不是太好，要好好养着。宫里人多也杂，就不要经常带他进宫了。”又着重加了一句，“尤其不要让他出现在皇帝面前”

这个儿子虽不是亲生，可是她太了解了。自小就是个敏感的性子，加之这些年做皇帝培养出的多疑，已经不知道让多少人明里暗里吃亏了。虽说小燕子和永琪对龙井的夭折一直没说什么，可在皇帝心底，这始终是一根刺，是一根永远让他没办法再全身心信任他曾经最疼爱的一双儿女的刺。所以，她根本不敢保证乾隆在见到与龙井如此相似的孩子时候会有什么反应，又会做出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想到这里，又不由得心疼起这两个孩子，永琪这段时间明里暗里不知道被申斥了多少次，小燕子此时卧在榻上，许是说话时间长了，精神有些不济，苍白的脸色更显脸颊上的印记触目惊心。她一愣，刚想开口问便已经知道了答案。放眼整个皇宫，除了皇上还敢动她一根手指头。不由得又叹一口气，安慰道“小燕子，你受委屈了。你皇阿玛他贵为皇帝，富有四海，许多事身不由己。更何况做皇帝的哪能允许别人插手他的事，莫说子女妻妾，哀家是他额娘，说很多话时也要斟酌三思。他给了你和永琪这样的荣宠，已经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福气了，你要知足。”

小燕子点点头，入宫这些年来，永琪说对不住她让她受委屈了，晴儿也说小燕子你要忍一忍，皇后令妃更是常常怜悯的看着她，如今连老佛爷都要说一句。可她总是不理解，难道就是因为她曾看过山野间最为自在的云，赏过溪泉边最为烂漫的花，曾如一只燕子般在宫外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飞翔，如今却因为爱自折翅膀甘愿被困在这座金丝笼中？那晴儿和永琪以及宫里的这些人似乎更为可怜，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圆的天，方的地，从来不知道层林掩映下的空气是什么味道，草长莺飞时的阳光又是多么柔软；自出生起便被困在了格子里，哪怕动了凡心也要被那些四书五经皇家贵族的规矩给压抑的不留一点喘息的空间。到最后，还要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为了所谓的名声责任把自己牺牲的干干净净。这样的他们，才最该委屈、最该可怜吧。因为至少，她自由过，她得到过，她体验过……

山青又端了莲子羹与参汤来，老佛爷年纪大了食的不多，又看了眼孩子只道会派一个稳妥的郎中来好生照顾着小阿哥，便要携着晴儿离开。才走到门口，永琪弯着的背还未挺起来，便看见太后笑眯眯的转身“之华，你也赶紧回鄂府吧。在这再待下去，一会咱们荣亲王可就要赶人了”

永琪脸一红，忙道不会不会。鄂夫人想着今天这情形也笑，站起来与晴儿一左一右的搀着太后，随着老佛爷一同离开。到了府门口，却见老佛爷停下来，她和晴儿顺着目光看去，老佛爷正瞧着那块木制的“荣王府”牌匾，片片雪花随着风附于其上，更显冰清玉洁的风骨。

这便是咱们这位荣亲王的特别之处了。旁人莫说是个王府，就是一般的富贵人家也要挂一个镶金镶玉的，而作为当今皇子中第一个封王的，他竟然只用一块木制的牌匾。不过这书法颇有王羲之的风采，入木三分又相得益彰，若是换了旁的金的玉的，倒是污了这笔墨峰间的风骨与高洁。况这木头也不是随随便便从林子里捡的，也是上好的金丝楠木，阳光下泛着耀人的光泽，与这飘逸的字体浑然天成。据说，当时要不是皇上拦着，永琪早想了一溜的风雅名字才不肯把这俗气的“荣王府”三个字写上去。再往里瞧，王府依湖而建，一片湖光水色。亭台楼阁数不胜数，颇有几分江南风韵。四角分别种着梅兰竹菊，四时交替与中央的藕香榭幻化成一副长开不散的画，单是叫人瞧着便觉得心旷神怡。只是，这样好的园子，未免太冷清了些。左右厢房空着大半，正中央的合欢居是永琪的卧房，左侧连着的藤琴轩是他的书房，因他平日都在宫里也不常用。稍右侧则连着小燕子的卧房揽月阁，不过两人日日好的和一个人似的，更是闲置了许久。左右厢房、耳房被永琪分的倒是清清楚楚，一侧放小燕子和韵果儿爱的那些小玩意儿，什么兔儿爷了、泥人了之类的，一侧放他的宝贝，不是前朝的书画便是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下人们都住在耳房里，一人差不多能占两间宽敞的很。难怪旁人都羡慕这景阳宫和荣王府的差事。

许是看老佛爷赏这园子赏的出神，晴儿笑道“哥哥从小便爱这些江南景象，那时候还开玩笑，怎么皇上是满人，愉妃娘娘也是马背上长大的蒙古格格，他却偏爱这些竹呀桥呀的”声音清灵灵的和这美景更配，老佛爷似是回忆起什么也笑道“你年龄小不知道，你问问之华，愉妃哪里像个蒙古格格，爱萧善琴，能诗会画，倒像是汉家的女儿。”又想到小燕子，“所以我一直以为他会喜欢这种温柔似水的姑娘，谁知道他竟喜欢小燕子这种舞刀弄枪的，估计是愉妃的基因影响吧”又看了一眼之华，拍拍她的手道“这园子你瞧着不冷清吗？过了年便是三年一度的选秀，你要好好和小燕子说一说，谁家的府宅里没几个姨娘呢，出门带着也有面子。这荣王府啊，不可能一辈子就住她一个不是？”

晴儿听的脸色煞白，本是瞧着老佛爷处处为小燕子着想，以为老佛爷已经完全接受了小燕子，谁知道她还是存着这心思，还未开口便听见鄂夫人道“姑母，嫣儿才生产完，这得多伤她的心啊！”

鄂夫人是个极为守礼的人，平日里都是恭恭敬敬的称一声老佛爷，很少会用“姑母”这样亲近的字眼。老佛爷也是一愣，徐徐道“哀家就是疼她才忍到现在才说。前几年她只有韵果儿傍身，地位终究是不稳，现如今有了嫡长子，还一下是两个，这荣亲王嫡福晋的位子她坐的是稳稳地，你们西林家也尽管可以放心。可是如今皇上愈发的多疑，永璇那边的风又是一个劲儿吹，朝臣中被他和嘉妃笼络的还少吗！咱们几家说到底那都是没落的人家了，他得争取更多的支持，不然就以他今天的地位，改明新帝登基，永琪是怎么死的恐怕都不知道！”

一席话掷地有声，晴儿和鄂夫人都是极为震惊。原以为自己已经看透宫里的人情冷暖、明争暗斗，今日听太后这位身经百战的宫斗赢家一说，才知道什么叫“一入宫门深似海”，这惊涛骇浪也太猛烈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