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暗处寻礁险象生

天上淋淋漓漓的下起了小雨，三人又在墓前庄重行了一礼，便赶忙去了之前和尔康约定的客栈汇合。尔康像是早已到了，饭菜已经点好上了桌，瞧见几人进了门，眼中的焦虑之色才散去“你们怎么才回来？我转了这么一圈都回来了”。三人坐定，却迟迟没有人动筷，永琪先是解释了刚刚发生之事，又问尔康打听出什么没有。尔康也是面露忧愁，“问了好几户人家，大户人家普遍还可以，可是寻常百姓家是真的快支撑不住了。去年天寒，大片农作物都冻死了，今年天又热，一连几个月没下雨，麦子都没收上来多少。本来指望着夏天再种些玉米之类的，结果进了六月见天的下雨，黄河能保住就不错了。”

当是时，外边惊雷大作，阵阵轰鸣，申时的天一下子暗了下来，窗户被风吹的铛铛的响，密密麻麻的雨滴打在地上扰的人心焦。店小二们忙去关窗点蜡烛，却也在低声叹着“又下雨，才停了几个时辰。再下天就要漏了啊！”

永琪面色凝重，小燕子伸手过去才发现冰凉无比，看看他的脸色，无声安慰着。尔康打着圆场“小燕子有句名言‘人都是要吃饭的’，大家先把饭吃了吧”，结果小燕子瞪他一眼“可今天我们见的那些人，那些孩子根本就吃不饱饭。这济南的父母官是死人嘛！”声音大了些，旁边已有三两桌看了过来，神色奇怪，吓得晴儿赶忙拉住她“小点声！这又不是景阳宫，说什么没人听见。”又劝道“我知道大家都没有胃口，可是菜已经点好了，我们不吃便要浪费。现在这个时候，难道有比浪费粮食更可恶的事情吗？”说着，给每个人的碗里都夹了菜。永琪松开她的手，安抚似的拍了两下，也打起精神道“是啊，人都是要吃饭的，不过下顿饭，咱们不能再这么奢侈了。等吃完了，尔康我们一起出去看看，我倒要瞧瞧这济南的官员是怎么办事的”他说这话时不怒自威，眼神凌厉，颇有几分威严，吓得三个人不由自主的端坐着，只瞧着他。

永琪有些好奇，捏捏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吗？你们看着我干嘛”又把筷子塞到小燕子手里“再不吃我喂你啦”。

小燕子撇撇嘴“哪里有不吃，只是你刚刚也太凶啦，唔，也不是凶，就是语气好像皇～老爷”。说完自己又觉得好笑“不过他本来就是你爹嘛，像倒也是很正常。”

三两句话，刚刚紧张的气氛被缓和，晴儿扑哧一笑，默默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几个人一边聊一边动筷。济南的把子肉配上夏天新酿的高粱酒，别有一番风味。小燕子吃的忘乎所以也开心了起来，含含糊糊道“可是整个济南城甚至是山东都缺粮，这客栈怎么还开的这么红火？”

晴儿边给她夹菜边解释“你没听尔康说吗？富贵人家还是有余粮的，也许是从那里买的吧”

永琪却皱眉道“现在这个时候，人人都珍惜自己的口粮，哪还会往外卖呢。况且，一家客栈尤其是像这样看起来如此不俗的客栈需要的粮食多的很，哪家哪户有这样的实力？”心底有些不安，遂放下筷子叫来店小二，问这荒年粮食从何而来？店小二也是聪明，只是摇头，说是老板去采购他们哪里能知道。

见他不说，永琪给尔康使了个颜色。尔康点点头，上前笑着拉着店小二道“我们一家不过是来游玩的，瞧见这酒不错，便也想着讨些回去好孝敬父母。”

店小二用余光瞥了一眼，又掂量了下重量，笑眯眯道“原来是这样，那也不瞒少爷说，往南七条巷子尽头，便有户人家，价钱虽是贵了些，可粮食那多得是。”说完又高声道“客官还要壶酒？您等着”

永琪听完，更觉心惊，正在心里盘算着，小燕子扯扯他的袖子“那还等什么，咱们去看看不就成了”说着，就要离开。

永琪叹她还是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把她按回到凳子上“这样的事，我和尔康去就可以了。你呀，就和晴儿好好在这里歇着”小燕子不满，说保证自己绝对不添乱，永琪心想这里不比京城，人人知道身份，又有水碧陪着也放心些，陌生的济南府怎能放心她一起去，正斟酌着如何劝住她，晴儿已揽住她道“外边下着雨，我自幼便怕打雷，你这个做嫂嫂的，陪一陪我吧。”小燕子嘟着嘴，闷闷的应了声。永琪笑着捏捏她气鼓鼓的脸蛋，嘴唇刚贴上她的额头，便被她一把推开，只好看着气鼓鼓的爱妻瞪瞪瞪的跑上了二楼，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间的门。

永琪抱歉的看了一眼晴儿，她无所谓的笑笑，只说让两人注意安全，便上了二楼去寻小燕子。

雨依旧下的很大，哗哗啦啦的激烈，穿墙而过的呼啸的风声在怒吼着，两人一人一伞，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在密密麻麻的雨点中努力辨着方向。往南走了差不多二里地，才看见“七条巷”的石碑立在那里，惊喜的往巷子瞧去，才发现原来这里不是普通的巷子——灯红酒绿，即使在雨声中依旧可闻不绝于耳的丝乐琴鼓之声。两人对视一眼，已经明白了此处是什么地方，也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不宽的巷子两边都是差不多的房子，三两个仅着薄纱浓妆艳抹的妙龄女子撑着伞立于门口，手中的帕子随着风晃着，浓郁的香味也扑面而来，两人只好加快步伐，用伞挡着脸全当没听见那些调笑声。

巷子很深，差不多走过了十几个妓院，才走到最里面。装潢与其他别无二致，只没有姑娘站在门口，而是两位小厮。门匾也是光秃秃的，没起那些红呀绿呀的乱七八糟的招牌。永琪略一迟疑，两人缓步走进去。小厮倒也不拦，沿着那道画廊弯弯绕绕走了几步，才看到一间在花丛中掩映的屋子，听到脚步声，已经有人迎了上来。

永琪拱手道“家中粮荒，打听到这里有粮食，便随着哥哥一同前来，钱好商量，只想买些粮食好度过荒年”，那人听了细细打量了一番，便把他们请进了屋子里。里面的摆设与普通的人家别无二致，坐在八仙椅上的人正闭着眼品茶。听见人进来，也没停了动作。

“有扰了，家有老父稚儿，急需粮食，听人说了大人这里有粮，故来相买一二”

他的嗓音一贯的清朗温润，那人倏然睁开眼，笑道“现如今，都是当家的少爷亲自来买了？听口音，少爷不是济南人吧？”说着又立起来，在他耳畔轻声道“那便不要多管闲事！”

永琪心下一惊，却神色未变，“我是读书人，常年在京城求学，所以京城口音便多了些。”又佯怒道“大人不乐意卖可以不卖，没必要在这里阴阳怪气。”

那人听了也不恼，只笑道“原来是位秀才！那少爷知道这米几斤几两算贵，几斤几两又算便宜吗？又知道我济南最好的风光在哪，那祠堂牌坊供奉的是谁吗？只怕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一手已是利剑出鞘，直逼永琪。

永琪倒也不慌，温和笑着，朗声道“我家里是夫人当家，米价倒是不知。但是论这风花雪月，那我是最在行了。”又有手虚握着刀仞“买卖不成仁义在，何苦呢”

这边两个人僵持着，那边尔康却看的心惊，暗自思忖着怎么能既不暴露有保护永琪，却听见外边一串流利的济南话“你个死鬼！家里都没米下锅了，你还在这寻乐子，说是要出来买粮食，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真当老娘是个死人嘛！”一边说，一手掐着永琪的耳朵，看似是在发脾气，实则却巧妙的把永琪带离了危险。尔康见状强忍着笑，也是长舒一口气。

那人瞧着永琪刚刚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现下却在妻子面前急急解释着，大笑着用济南话道“原来读书人也怕老婆！不错，我济南姑娘就该如此！”

他收了剑，手却想碰小燕子的肩，被她一个眼刀甩过去又讪讪的收回了手，只道“你这丫头，是个倔脾气。你丈夫是你家入赘的？”

小燕子忍着笑，心想终于能翻身把歌唱，继续点点头，依旧是济南话“什么丫头，我是正经的方家小姐！我爹就我一个女儿，瞧见他屡试不中但又是个贴心人，就把他留了下来，谁知道说是来买粮食，却在这逛窑子”后边几句，已经是咬牙切齿。

永琪这时候是真的有点慌，害怕小燕子真的误会，连忙要出口解释，却被他打断“方姑娘别生气，你这夫君真是来买粮食的，我这里呀，粮食多得是！”

小燕子眼睛一转，半信半疑道“哪里有，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莫要和他一起来骗我”

那人高喊一声“管家”，之前出来的人便应了声，带了几人一起走到了后院，极隐蔽的窖井中，偌大的门一打开，几人已经被眼前的景象看呆。一担担粮食整整齐齐的摆着，有一两个敞开着，金灿灿的是黍米，白晃晃的是稻谷。想起今日所见的灾民，不由得生气，被永琪用力拉着才忍住。

“怎么样方姑娘？我老头子可是没骗你”说话间还有几分洋洋自得。

小燕子的手轻抚着这累累的果实，“你这么多粮食，安全健康可得保证。我家上有老下有小，个个可都是精细主！”

那人听完顿时大笑“诶呀你这个秀才，可是娶到好媳妇了！咱这粮食，那可是官粮，保证呀吃了以后白白胖胖，长命百岁！”

小燕子鼓着腮唔了一声，“既是官粮，怎么不开仓放粮，难不成要倒卖？”

永琪扯了扯她的袖子，一脸愤懑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定是这位大人有几分本领。况且官府本就是那个德行，贪污腐败，我屡试不中也是因为朝中无人罢了”

那人瞧瞧两人的脸色，思忖道“两位既然说到这，我也不瞒着了。这几年收成不好，官府积压了大量粮食就是为了将来涨价，那济南知府是个脑满肠肥只知铜臭的肮脏东西，乾隆也是个不管民生只知享乐的昏君。不然，那贵妃墓怎么会在济南，咱们济南的格格又怎么会被嫁到准格尔！他们根本不会管汉人的死活，甚至连汉人的妃子、汉人的格格都容不下！这样的天下这样的皇帝，大家还要忍吗？”那人一连串的说了一堆，小燕子被吓得不敢吭声，永琪故作醒悟道“大人说的有理。可我们不过是一介草民，我想报国连个科举都没机会。莫说天下皇帝了”说完，还懊悔无奈的摇摇头。

“谁说的，公子可听过“天地会”？只要咱们兄弟齐心，什么事做不来呢！”瞧着三人似乎都没反应过来，他招呼管家取了两担米，“这些米，全当送给三位的，灾年日子不好过，官府不顾我们的死活，天地会得顾汉人的安危呀”手轻拍着永琪的肩膀，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小燕子忙道了谢，交代两人一人扛一袋，三人急匆匆的出了门。那人又坐回了八仙椅上，喝那碗已经凉透了的茶。

外边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但连日来的雨天却使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永琪和尔康一人扛着一袋米，把她护在中间，却都沉默着。

刚到客栈门口，就看见晴儿左右张望着，瞧见三人一齐进来，阿弥陀佛道“可算是回来了！”原来晴儿刚刚追上去，小燕子却不开门，她想着这个嫂嫂大概在气头上，便也没去打扰，只进了旁边的房间。谁知过了会想去与她说说话哄哄她，一推门才发现，人早就没了影。

永琪也知晴儿管不住她，冲她温和的笑笑，与尔康一齐把米担抬进了屋子里。门刚关上，小燕子便大叫“天地会是什么？今天若不是我，你们两个可如何脱身？”

“天地会？”晴儿也疑惑地问，下一瞬想起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那个反清复明的民间组织吗？”

尔康点点头，解释道“是，虽我大清入关已百年，但民间还有不少人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反对朝廷，其中‘白莲教’和‘天地会’最为猖狂。”只不过，白莲教多为农民等贫苦人群，虽是人多，但大多数手无寸铁，不太成火候。天地会却不同，据说是朱明贵族所建，成员也多是些大家子弟，但又极为隐蔽，朝廷难觅行踪。“只怕再这样下去，一个两个的济南富贵人家加入了，后果不堪设想。山东一乱，直隶必乱，到那个时候，京城不也危险了”

尔康说的认真，永琪也是愁的脸色铁青，小燕子却摇摇头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瞧那个老大爷也没说错，官府不放粮本来就是不对，皇阿玛让紫薇的娘等了十八年，说是好好的修了个墓，不还是留她孤零零一个人的吗。还有紫薇，就连永琪，好听点是出游散心，不好听点不就是外放让他躲得远远的。要造反是不对，可人家句句词词哪里有说的不对的地方吗？”

永琪听完眉头却拧的更紧“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更难办。矛盾已经到了这个点，一触即发，必须要尽快找到纾解的点。”又一沉吟道“棋要一步步下，事要一点点解决。现如今不能动‘将’，但必须动‘炮’。尔康，明日我们去翻一翻这知府的山。”

尔康拱手称是，永琪又转过来看了小燕子一眼，“你呀，明日一定要老老实实跟晴儿待在这里，莫要乱跑”

小燕子努努嘴“今日若不是我，你们两个少爷能干嘛？要不是我和紫薇学了几句济南话，你们呀怕是早就成了‘刀下鬼’”

永琪笑着搂住她，一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可不是嘛，今日多亏了娘子，往后呀，咱们再出去，您就是当家的方姑娘，我做个方姑爷！”

几人哈哈大笑，却又隐着担忧，外边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愁云满布，不知何时能见到明月与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