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帝姬殿下？”
砰砰砰的砸门声将两个孩子吓了一跳，还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眯着眼睛、脑子里回想着这几顿饭究竟是什么做的——这孩子没见过大米——的温斯基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珀姬先他一步下了床，对着他比了个“别说话”的手势就抱着外套踩着鞋子蹑手蹑脚地蹭到门边，刚想从门缝往外看，外面就传来了星缇纱的声音。
珀姬赶紧打开门，只见早晨的天光下，脸色煞白的星缇纱抓着两个背包在她胸前交叉的肩带。后者气喘吁吁地进了门之后立马反手将门关上，插上了门闩之后整个人靠在门上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您、您还好吗？这是……您这是怎么了？”
可这一次星缇纱没有用那长姐似的语气安慰她，前者似乎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低着头一手扶着前额一手抬起对着珀姬摆了摆，胸膛乃至整个上半身随着她的呼吸剧烈地起伏着。珀姬伸出手去想帮她拿过那两个看着分量不轻的包，却是直接被星缇纱拒绝了。
“让我缓缓，我得想想……想想怎么跟你们说。”珀姬没法从星缇纱那被她扶额的手的阴影遮挡住的脸上看到后者的表情，被摆手拒绝之后只能怯生生地收回手。她看到帝姬的身形近乎脱力，可对方半蹲着弯着腰靠在门上也没有一点去找个凳子坐的意思——“不用拿凳子，珀姬，让我就这样缓缓。”
珀姬和温斯基就这样紧张地看着她，约莫半分钟之后，星缇纱方才抬起头，用像是刚刚做好了一个巨大的决定的目光看着两个孩子：“你们等我一会，我去把萝丝叫进来，一会我们四个赶紧同步一下信息——就是，每个人把自己的事情和自己知道的听说的所有东西，尤其是和自己有关的，全部拿出来说给其他三个人听。明白吗？不要有任何保留！一会只有我们四个人，从我开始，你们自己决定谁先谁后。好珀姬明白了是吧？温斯基你哪不明白？看我！眼睛看我！说话！”
“殿下，他、他可能是、是您说太快了他那旮旯的他听不懂……”
“那你给他放慢了说一遍，我先出去喊萝丝——把门锁上，别人叫都不要开。”
“好。”
莉莉丝应了一声，和多琳一起进了一家路边的面馆。面馆外头支了棚子，已然有两桌人坐在马扎上西里呼噜地嗦着热气腾腾的汤面。莉莉丝二人为了出门逛街特地选了两身轻便的棉裙，头上也只是用素色发带打了麻花辫没带什么饰品。可眼睛里的火彩还是第一时间暴露了二人的身份，看着那忙不迭喊店员来将两人带到包间里的老板脸上堆起来的笑容，多琳自感没趣地呼了口气。
“怎么了？看你挺失望的，这家店不好吃？”
“我没在这吃过。”多琳摇了摇头，登时让那跟贯口报菜名似的要为店里的菜辩白说它们好吃的店员大松一口气，“我是说您和我都穿这么素净了，还是这样，走哪哪都能看出来咱俩是啥人。”
“哟。”莉莉丝端着菜单歪过脸，对着多琳挑了挑眉，“我们的多琳小姐还想学帝姬微服私访？”
“我、我可没那么说。”多琳有点点尴尬，“就是……叫那帮南方人看见了，又得在班里七嘴八舌的。”
“那换一家吃？”
“还是算了。就这吧，人店员还在这呢。”多琳赶紧把作势要起身的莉莉丝拉回来，“您要吃啥？”
“羊肉面加一份羊肉有吗？”
“有的有的！咱们家还有羊杂羊血也能加，除了这个您看下一页——欸对这边一溜都是能加的菜，您看看您要啥？”
“我也要一份羊肉的，不用加肉了，要大碗的——她也是。”多琳跟了一句，“要份青菜吗殿下？”
“这个时候除了白菜就是土豆，算了你想要就要。”
“来份白菜——你们这咋做白菜的？”
“回小姐的话，炒的也有，能放些辣椒。还有醋溜的和炖汤——您看看要不加点钱再来个豆腐一起炖了？”
“不要炖的。”莉莉丝抬头看了过来，“又汤面又炖汤，一会儿找一天茅房。”
“那要炒的吧，您要辣椒吗？”多琳凑在莉莉丝旁边看着菜单，她感觉这店员听到她那句“殿下”之后态度明显是更热切了许多。
“随便，放点吧。”莉莉丝并不很在乎那点辣味，“再要碟花生，行了就这样吧。”
“好嘞！”
店员拿着菜单出了包间，莉莉丝看着他那乐得要飞起来似的脚步不禁也乐了出来。多琳问她怎么忽然这么高兴，她说这店员有点呆。
“看着我俩有钱乐成这样，又不把菜单放着好让咱俩忍不住继续点单。”
“这种小店的顾客……可能续点的不多？”
“所以才说呆啊，以前没什么人续点关眼前什么事。”莉莉丝看着那被店员带上的门，语气里似乎是另有所指，脸上的笑意不消刹那就收敛了回去，“不过店员厨子之类的也就算了，反正一年到头也碰不上几个人跟咱们俩一个状况。”
“……您想说的不是他吧？”
多琳知道公女没有随口嘲讽他人的癖好，看着后者脸上那没怎么掩饰的神色，她的心里也明白了个大概。
“——你不觉得吗？”莉莉丝陡然收回了目光看着多琳，“成天在这个班里看着那帮人装模作样——就好像她们连勾心斗角都要抓紧时间实习一下一样，我看着都心毛。神神秘秘地搞什么小团体和定期茶话会，就为了讨论他们家里从南方屯粮卡北方脖子的烂事，一个个还一副真信了自己是在为国为民的样子。去年收成是个什么样子谁不知道啊？更何况今年到现在都还没有一点要开春的意思——这里可是都城！到现在还是冷成这个鸟样子，今年能不能正常春耕都难说。现在屯粮准备抬价，而且听他们那意思好像还有几家已经在联手着手准备垄断往北售粮的渠道了！我管他们挣这个钱是想拿来干什么，这都他妈的是在杀人！”
“这……”
多琳被莉莉丝这连珠炮似的话震得愣了一瞬间，尽管她知道莉莉丝一向对那几位茶话会发烧友并没有任何好感可言，但昨天傍晚这位公女对他们的态度都还没有如此之厌恶——至少没有那么明显地表露出来。
莉莉丝没多废话，从单肩书包里掏出一封信拍在桌面上：“你自己看。”
这是莉莉丝的父亲寄来的信件。
多琳打开已经被莉莉丝撕开口的牛皮纸，从里面掏出来两张折在一起的信纸。她看了一眼莉莉丝，后者脸上那极厌恶的神色还未消下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赶紧看。
北方粮食价格激增，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去年收成不好造成的范畴。尤其是莉图家族所在的接近北境的区域，市面上粮食价格已经比去年的这个时候翻了两倍还多，比起前几年涨得就更是夸张了。荒年粮食涨价并不算稀奇事，可这四五年以来粮食价格在北方从一开始的温水煮青蛙到现在几乎不加掩饰的抬价几乎算是有涨无跌，如今开仓放粮稳定价格的老方法已经不顶用了——再这样下去仓库里都快要没余粮了。几个家族联手屯粮的事情莉图公爵当然已经知道，写信寄给莉莉丝，一方面是想问问自己的女儿对此有何看法和对策，另一方面大抵是让莉莉丝自己看着点是否要设法参与出身于那些家族的少爷小姐们的“勾心斗角实践课”。
莉莉丝生气自然不是因为平白多了这么场月考，但是她实在是与那些热衷交际的同学们聊不到一起去。信里的……大概能算得上建议的话又让她想起出门前与父亲的争吵，两人观点相悖而争论一通，最后的结果是莉莉丝向父亲道了个歉——真是够莫名其妙的结局。
而除了这些次要因素之外，抬价本身自然才是莉莉丝如此愤怒的原因。
“之前都没听说过这么……这几个家族今年怎么忽然就联合起来了？”
多琳看完信，皱着眉抬起头。
“莱芙家族什么时候有那么大的能量了？一夜之间就能联合那么多家族一起卡北方的脖子？就算是为了挣钱，一下子说服这么多家族和商会也不是……”
不是那么容易的，对吧，星缇纱。
萝丝被星缇纱强硬地拉了过来，连扫把也差点没来得及放下。可到了地方之后，星缇纱又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冲动。
她不应该第一个开口的，至少应该想办法套出萝丝所知道的所有信息之后再说。星缇纱敏锐地感受到萝丝与自己之间的信息差并不是单向的，可她并不能确定萝丝手上究竟有多少真正在此时仍然有用的讯息。毕竟距离圣女时代结束已经过去了两百一十多年，即使劳罗拉身上真的藏有什么秘密，星缇纱也无法保证这些秘密没有时效性。
不，冷静，星缇纱。能让张红燕侯爵大费周章闭关锁省八十年，还留下那张中文布帛和要求嫡系子女一直学习汉语的，必然是时效性不强的秘密。
说不定萝丝真的知道关于你猜想中“工业派”的历史——甚至如果当时尝试过勘探那里的地质，说不定煤和石油也有所发现……
而眼前最重要的是你该如何开口，星缇纱。
不要胡思乱想那么多。
“我……”
星缇纱硬着头皮，深吸了一口气张开了因为紧张而感到干涩的嘴。
“我来自未来。”
十五岁登基，被架空并对国家的一切一无所知；十八岁逃亡，之后节节败退。
星缇纱浑身都在颤抖，她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她几乎不敢看萝丝的蓝眼睛，更不敢看那两个被她命令好好坐在床上不许下来避免病情加重的孩子的眼睛。她不想哭，不想用上位者的眼泪来求得孩子们的宽容，可她每说起一段新的失败，眼泪就又一次无法抑制地从眼眶里涌出。
哽咽几乎让她无法连续地陈述自己的罪行。
她竭力将自己的记忆用通俗易懂的话来阐述，于是每一个增添上去的字句，都仿佛无数歌秋罗人冤魂伸出的又一只手。它们压着她的肩膀和胸膛，捧着她的脸颊，迫使她一次又一次比之前更认真地直视自己记忆中的一切。
还有关于圣女——或许已经该改口称之为“前辈”的黄桃留下来的这一堆东西和自己记忆随时有可能消失的、尚且找不到任何规律可以用于进一步推论的猜想。
“这些……”
星缇纱满脸泪水，她注意到攥着自己裤子的双手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才又一次猛然抬起头。
“就是我全部的经历和秘密，以及我‘重生’之后得到的所有信息——就是我死回来了之后新知道的事情。”
两个孩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星缇纱掏了块手绢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在孩子们——还有同样听得脑袋嗡嗡的萝丝的目光里，从包里掏出一台之前已经开机充过电的手机。但是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先把昨天发现的那堆衣服从地上的箱子里扯了出来。
“你们看，这个，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旗帜。”星缇纱拆下别在黑色短袖上的小胸针递给了温斯基，让他和珀姬传着看——那是个塑料背面粘了个别针的胸针，那种光滑轻便的质感的的确确不是当下的歌秋罗能够仿制出来的，“还有这件衣服上面的字，应该是黄桃前辈他们班高考前的励志口号。高考……高考就是华夏国——对，珀姬。他们那还有其他国家，但是我刚说过了那边没有吸血鬼，人类也没有魔法——华夏国学生的一场很重要的考试。不过这个不是重点，以后我会找时间一一跟你们解释，重点是这上面的字。”
她抓着那件班服在自己身前晃了一圈。
“是、是需要我来翻译吗？”
“不，是让你看着——你也懂汉语，对就是神语。如果我翻译得有问题，你要替黄桃前辈纠正我。”
说是口号其实相当不准确，这衣服上印着的是一堆句子以大大小小的不同字号组成的一个方阵。包括且不限于“老班曾经曰过，得语文者得天下”“学好数理化，去哪都不怕。不学数理化，啥都是魔法”，以及最大最显眼的八个字：“心中有党！成绩理想！”
还有一个硕大的“750”。
一面翻译一面解释，星缇纱将这些天从手机里学到的所有关于那个异世界国度的东西，一一对面前的两个——不，三个孩子讲解清楚。她能感觉到温斯基和珀姬眼神里的的迷茫和恐惧，还有萝丝眼中的震惊。
几乎让那双蓝眼珠脱眶而出的震惊。
萝丝顾不上什么替圣女纠正帝姬的翻译了，她皱着眉瞪大了眼睛看着星缇纱，看着仍然在拿着衣服亮着手机里图片在讲解的星缇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说的是真的吗？劳罗拉是不应该怀疑皇族的，尤其不能够怀疑是有着“星缇纱”之名的帝姬的。可是在这个时候，萝丝的心底里还是无法抑制地冒出了这样的问句——她说的是真的吗！？
估计是为了让那两个小奴隶理解，帝姬的用词全部都极尽简单，萝丝能够感觉到她正在把华夏国的历史简化了不止一点来讲。可那俩孩子眼看着已经是猪脑过载的样子，与她萝丝一样，都还在为帝姬上一段的重点而震惊。
帝国灭亡了。
在被预言所命名的星缇纱帝姬统治之下，歌秋罗帝国在十多年后灭亡了。
星缇纱退位后没几年就沦落到为了活命而吃人肉，最后还是毫无尊严地惨死在玄鸟铁架上。
与温西卡几乎一样的死法。
劳罗拉没有被圣女眷顾，星缇纱没有被圣女眷顾，整个歌秋罗帝国都没有被圣女眷顾。
而帝姬说她已经证明出来那一切并非噩梦，而是真实发生在未来的事情。
这一切砸得他们缓不过劲来。
星缇纱很快注意到了三人的眼神，后者们显然对异世界的一切不感兴趣——至少此刻是。他们看着她，看着停下讲述的她，即使是那个温斯基也在小心翼翼地偷偷观察她脸上的表情。
“殿下……”
萝丝鼓起勇气，可话没说完就被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
“帝姬殿下！萝丝小姐！您俩一天没吃饭了，小的给您二位拿了晚饭过来，给开开门吧！”
即将没入地平线的夕阳斜照之下，森丽莎穿着刚跟别的姑娘换来的墨蓝色棉服，两条绿里夹金的麻花辫搭在单薄的胸前，一手曲在胸前端着两碗饭，一手勾起食指又小心翼翼地敲了几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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