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留旧城，铺展了风景，世上客机大可帮我逃命。流浪到地中海，终会蝶泳。”
——关淑怡《地尽头》
13
坐在公交车座位上，滕岩望向窗外，路边的松树披着苍绿色的外衣顶着寒风摇晃，公交车上的广播开始播报天气预报，从今晚开始天就要转冷了。
夕阳的余光从松树苍绿色外衣的缝隙泄进来，透过沾着灰尘的脏玻璃，在男人的眉眼下留下一片阴影，男人手里抓着一条针织的天蓝色围巾，围巾里裹着他一只冰冷的手，保全其尚有的余温。
滕岩回味着那女孩答应他时的情景。
魏萱听完他的话后，表现出异常的冷静，仿佛心里的血都要沸腾了，快被烧痛了，都不肯叫出声来，内里越是汹涌，表面越是冷寂。
他在那一瞬间突然明白自己从未看清这个女孩的真实面目。
女孩低垂杏眼，把自己挂在脖子上的银色十字架吊坠取下，握在掌心，他不自觉地伸出手要接住，当他快要靠近时，女孩却收手，让他落了个空。
一时万物无声。
“太冰了。”女孩把银色吊坠放入外套口袋，开始解围巾。
她认真把围巾折好，递给他。
“今天是我第一次戴这条围巾哦，以后就交给你保管了。”
他接过时，围巾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待他回醒过来，公交车已经走了一大半路程，他将目光从窗外的风景收回，询问司机现在是到了哪个地方。
还好，离自己下车的站点还有一段距离。
他身体放松下来，蜷回自己的座位。
他看着手里那抹天蓝色时才发现，由于自己一直都抓着针织围巾，他的手心早已凝出一层薄汗。
手中温暖的触感令他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期待，还有一丝慌乱。
只是又谈一次恋爱而已，不会打乱自己接下来的脚步的。
他这样安慰自己。
天渐渐变黑，寒气从玻璃缝钻进来，滕岩忍不住打颤。
好冷，空气冷得要把他的骨头冻住。
“太冰了。”女孩的话又一次回荡在他耳边。
但这一次，他却被这三个字惊醒。
魏萱……似乎永远都想在他面前，保持一个善意的、纯真的、无害的形象。
他从一开始也是相信的，但这三个字里掺杂着的，却是她对自己错误行为强行纠正的不满语气，还有把他当作易碎物的小心翼翼。
这道微细的缝隙无意间暴露了她对自己的过分苛责。
以及她对他高度敏锐的感知力与同理心。
所以她才说她害怕他，却又用各种方式安抚他。
安抚他心上长期流血、流脓的伤。
刹那间，他仿佛落入孤独的血盆大口。
14
魏萱回到家的时候，是下午5点，刚刚赶上吃饭的时间。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桌上摆着汤底沸腾的鱼火锅，锅里放满了木耳和豆腐，其他的菜都是她爱吃的。
魏萱手捧着饭碗取暖，饭也吃得津津有味。
她吃得正开心时，父母突然提起相亲的事。
碗里的饭菜突然不香了。
她想起自己上一任男朋友也是通过相亲的时候认识的，两人交往半年后，双方家长都觉得差不多可以考虑结婚彩礼的事了，她却觉得结婚什么的还太早，要求再延后几年。
这时男方家长露出了真正的嘴脸。
男朋友被家里人胁迫着，想要和她发生关系，不愿意用避孕套。
她坚守底线，男方被她拒绝好几次后终于变了脸，两人不欢而散。
因着之前不愉快的经历，后面有好长一段时间父母都没有跟她提相亲的事。
其实她对之前那个男朋友也没啥好印象，分了也好，省得把自己忍出病来。
“相亲什么的，我现在还不想考虑。”
“考虑什么呀，你都25岁了，再不谈恋爱就要当剩女啦。”
父母联合对她展开攻势，她心生厌烦，索性放下碗筷，把自己关进房间。
房间外的叫骂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消停。
指责、抱怨、愤恨，在这个家里从未停止过。
永远只能忍受、忍受、忍受……
还不如一刀两断，早早让她的痛停止。
魏萱躺在床上，像一条快要干死的鱼，泪水从泉眼中不断涌出，让她得以偷生喘息。
她的手颤抖着打开微信，怀着无望的期待。
她忍不住自嘲，到底想要期待什么？
每个人都很忙，没有时间，没有心情，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安慰她，给她一个情绪的出口。
微信终于打开，她快速划过其他人，她大口喘息着，卖力地寻找救命稻草。
只要有个人……只要有个人……
她的手指在一个头像前停下。
这个头像她还没有备注，但她知道是谁的。
晚安，做个好梦。
是滕岩……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只有他？
她想不明白。
不知道为什么，她难过地忍不住张开嘴，发出呻吟，像是一头凶兽强行扯开她的嘴，企图钻出来，嘴角被扯得流出鲜血。
皮开肉绽。
15
“你想成为怎样的自己？”
这是魏萱读小学的时候，在某个周五下午放学时拿到的一个周末作业，至少要写300字。
这个作文题目细究起来未免也太过为难十岁都不到的小学生。
魏萱虽然早就进行过无数次对未来天马行空的畅想，但她深知每一次写作都是对自己生命历程的一次重大记录。
为了努力完成这篇作文，她在吃完晚饭后就开始捧着外公留给她的二手按键手机录音。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她发现这个老人手机里还有录音功能时，感觉这个世界又对她打开了一扇奇妙的大门。
之前老人手机里就已经存了她各种看完迪士尼动画电影后的神奇感想，以及她出于对片中插曲的极度喜爱与热情，进行二次翻唱的作品，其中不免会突然来一声“啊”“呀”“耶”。
她誓要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留下她自己“来过”的痕迹。
你想成为怎样的自己？
她拿着手机走出家门，一遍又一遍复述这句话。
想要成为怎样的自己？这不是很简单吗？
作家、画家、天文学家、植物学家、羽毛球运动员……
梦想有很多哎。
但只能写一个到作文上。
她打开录音，太阳还没有落山。
对了，前天晚上她在电脑里看了《美食总动员》，西餐厅厨师……或者是美食评论家也很好啊，每天都围绕着好吃的东西转……
行吧，先把这个梦想录下来。
作文的字数达到300就足够了，但她的思绪飞来飞去，还想到了欧洲各个国家的菜系，地方特色菜也要试着去学，当然，西餐配红酒才讲究，红酒的话又要了解各个著名的酒庄……
好像这个梦想现在还没办法实现，要做西餐的话锅啊烤箱啊什么的她都没有，还有买新鲜的食材、香料，家里估计受不了她这么折腾。
第一个录音录好了。
第二天，也就是周六下午，她跑到老城区逛街，老人手机就放在自己的小包里。
天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雨。
她穿得很清凉，是她最爱的无袖蓝色连衣裙。出门前老妈说要让她穿最近很流行的韩版服装，她看了一眼，没有很喜欢。
我就喜欢身上这件嘛，最喜欢蓝色的衣服了，其他的都一般般。
她一边走在街上，一边对着老人手机讲道：“除了西餐以外，家这边的各种糕点、小吃也很不错，学做菜嘛，还是要多多益善。”
这是她最近学到的新成语。
她被外婆带着，穿过卖水果的、卖油条的、卖粘鼠板的……
她一看见粘鼠板，就问外婆：“奶奶，家里的粘鼠板抓到老鼠了吗？”
“没有哎，”她的小脸被外婆搓了一下，“那个老鼠贼得很，吃的东西放在那里它根本不上当的。”
魏萱被外婆带到码头，许多小孩和她一样穿着无袖的衣服，站在江边，看着由退休老人组成的龙舟队比赛。
江水浑浊汹涌，鼓声震天。
看完比赛后，她坐在岸边的大石头上，凉鞋踩着夹杂小石子的泥沙，打开录音：“我想，我在未来可能会成为作家，也可能是西点师。不过我相信有一点是不会变的……我就是我，一直都是我自己。”
录音结束后，她打开老人手机的拍照功能，笑着举起剪刀手，拍下自己这一瞬间。
16
周六下午5点23分。
滕岩走到家附近的菜市场，菜场里只有零星几个人头。
他左手夹着一支快烧完的烟，不紧不慢地走过湿湿的瓷砖地，熟练地从仅剩的青菜里挑出伤痕较少的，小贩装袋、称斤，看着电子秤上的数字，又做人情添了两棵水灵的小白菜。
滕岩会意，忙道谢。
“哥，是付零钱还是扫码？”滕岩下意识掏皮夹，外套袋子里空无一物。
“扫码吧，不用你找。”说完他又吸了口烟。
“好嘞，”小贩确定收到钱后把装菜的袋子递给他，“今天这么晚才来？”
“有事。”小贩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信息，也不再多话。
滕岩走后，小贩开始算今天的账，算着算着脑袋里浮现滕岩那张脸，忍不住冷哼一声：“不就是命好能坐办公室？装什么样子，以前还不是上街卖衣服的……”
离开菜场后，滕岩只身穿过一条条狭小的巷子，巷子里多是低矮的筒子楼，几乎每扇窗户外都摆着一两盆盆栽，各色花草都有，花盆的年岁也不小。
再过几年老城区这边的房子就要统一拆迁。
滕岩边走边留意地上会有什么脏东西，附近养狗的人很多，但都不太讲卫生，只能在走路时尽量小心。
走到家门口时，烟早抽好了，烟头被扔在地上，他用脚用力踩平，进门时又点了一支烟。
今天烟抽得少，忍了太久。
他嘴里叼着烟，打开家里的煤气，锅里水烧了一会儿，还没沸开火就停了，面条还没加进去。
煤气用完了，他不禁火大，现在这个时间点煤气是叫不来了。
菜都切完了。
他把切好的青菜装回塑料袋，放进冰箱，又开了水龙头，在电热水壶里装了一升多的水。
今晚吃泡面将就一下。
电热水壶正在烧水，他回到房间里打开手机查水电费、查煤气。
房间里有一台老电视，电视机上放着机顶盒，电视机背后的墙上挂着各种奖章，还有一张放在相框里的老照片。
相框的镜面上蒙着一层陈年旧灰，但仍然能看清楚照片上是一个坐在钢琴前弹琴的小男孩，小男孩穿着外国牌子的衣服，整个人都显得很洋气。
滕岩打开电视，用遥控板把声音放大，整个房间一下子热闹起来。
他手滑点进微信，虽然自己设置没有置顶功能，但魏萱的微信头像还是被自己第一眼就看见。
他点开对话框。
魏萱的头像很可爱，是一只蓝色的哆啦A梦。
她似乎很喜欢发表情包，都是各种可爱萌哒哒的小动物。
晚安，做个好梦。
他打完这行字，关掉微信，继续查家里各项开支。
好久之后，魏萱发给他一个不停蹦蹦跳的小猫。
看来她心情很好。
想到这里，他心里也轻松不少，也不枉费自己这么多年走到今天，这才能遇到她。虽然她没有那么好，但也是个能够排遣他寂寞的人。
一个人和两个人总是不一样的。
泡面泡开后，他把面放在电视机前的小桌子上，电视从电影频道换到新闻频道。
17
晚上8点。
魏萱在床上摆出葛优躺姿势，准备码字。
呃……需要开一个新文了。
灵感有啥？取材于什么？悬疑、刑侦、犯罪？这几个最火了，如果是耽美那更好……
No！我一个言情作者为嘛要写耽美，比得过那几个耽美大神吗？
言情、言情、言情……
抓耳挠腮之际，微信有新消息了。
啊呀是谁在这个时间点来烦我……点开一看，是滕岩发的，一个语音消息。
魏萱戴上耳机，点开对话框。
耳机里传来的并不是滕岩的声音，而是一段钢琴声。
不得不说……真的很好听。
闭眼就可以脑补二战时期欧洲人心惶惶的画面。
音乐结束的一刹那，魏萱恢复理智，嘴角浮起一抹不屑的笑意。
原来……你就是用这些花样泡妹的，难怪……
可惜，我不吃这一套。
很好听哎，这是你自己弹的吗。
魏媛打完这行字后，又附带上一个星星眼表情包。
对。
一个字，言简意赅。
不愧是你啊，又开始装高冷了，姜太公钓鱼的法子都会用，啧啧。
好听。
魏萱又发了一个竖起的大拇指。
（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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