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为什么

......

下了班，严浩翔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天空中飘着小雨，密密斜斜地交织在一起轻轻飘落下来，眼前的世界被封锁在密如珠网的雨丝中，街道行人，都只剩下了一个有些模糊的轮廊。

严浩翔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处，立在雨中，茫然地望着这忽然有些陌生的世界，直到一道挺拔的身形停在他面前，阻隔了他望向远方的视线。

“严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

严浩翔垂着眸，并不打算回应对方的炙热目光，手中的勺子在咖啡杯里无意识地搅动着。

男人静静看了他许久，终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浩翔，你父亲很想你。”

严浩翔忽然涌上一阵厌烦，手中的勺子突然磕到杯壁发出刺耳的响声。

“陈律师，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说罢，便要作势起身，可陈律师突然冒出的一句话令他彻底顿在了原地。

“你父亲没有做错事。”

严浩翔猛然抬眸，犀利的目光死死盯住陈律师的脸，“什么意思？”

“严先生他，是被牵连的。”

......

随探监人群穿过院落进入铁网大门的时候，带着丝丝凉意的雨再次飘落，监狱大楼，网格铁门，刚毅威严的狱警，一切都那么肃穆，坚硬，冰冷。

在探望室等待的时候，严浩翔竟有些许紧张和无措，心脏怦怦跳着，紧握的手心里满是冷汗，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

铁门拉开，严浩翔闻声抬头，看到了那张两年未见，却再熟悉不过的脸。

父亲被狱警带着，一步一步走进来，步伐缓慢，透着无尽的憔悴，瘦削的脸颊上，颧骨像两座小山似的突出在那里，眼中还带着好些血丝，嘴唇因长期干燥裂出了口子，狱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掩不住的清瘦。

平静深邃的眼神望过来，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悲凉的情绪从严浩翔心底缓慢地扩散开来，像是关于扩散的化学实验，一滴墨水滴进无色的纯净水里，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一杯水染成彻骨的黑暗。

这还是他那个意气风发，挺拔朗俊的父亲吗......

透过铁栏后的窗，父亲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中那样深邃，幽暗，又或是，带着些许感慨和遗憾。

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许久，随即绽放了一个欣慰慈爱的笑容。

严浩翔拼命压下心中的颤抖，拿起面前的对话机，与铁栏内的父亲，时隔两年再次接通。

张了张嘴，却没能喊出那个原本应该无比自然的称呼，只好就那样呆愣着，静止着，直到电话里传来父亲带着笑意的声音。

“阿严，你过得，还好吗？”

声音传到耳畔的那一刻，严浩翔差点绷不住将要落下的泪。

老了，父亲真的老了许多，连声音都不再宏亮，握着话筒的手粗糙得像老松树皮，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曾经乌黑的头发如今也多了许多银丝，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是那么坚毅有神，尽管眼角已经布满了皱纹。

此前，严浩翔从未想过，入狱这两年，父亲过得竟是这般辛苦...

严浩翔垂眸躲闪着，再也不敢看向父亲那双眼，只含糊着，点了点头，

“还好。”

父亲依旧笑着，像是终于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严浩翔咬咬牙，忍住所有寒暄和想念，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平淡语气，

“人抓住了。”

父亲笑容一僵，随后迅速压制平复，“你都...知道了啊...”

“是啊，都知道了...”

他此刻真的很想问问父亲过得怎样，问问他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也很想对父亲说一句，我很想你...

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终却变成一句质问，一句埋怨。

他终是忍不住，盯着父亲有些无措的脸，问出了憋在心里两年之久的那句话，

“所以，为什么？”

这一句，道出了他两年来所有的委屈，艰难，怨恨，不解。

他不能否认，自己曾经，是恨过父亲的，恨他做了错事，连累了母亲和自己，恨他丢下他们母子二人食不果腹相依为命，恨他那报喜不报忧的倔强性格，恨他所有的事情，都压在心里一人承担。

直到今天，他拼命保护的家人都还在误解他，怨恨他。

最可怜的，是母亲。

那个可怜的女子，直到去世，都不知道自己深爱的丈夫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

父亲强忍着眼泪，嘴唇颤抖着，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严，我是公司的法人，肩负着公司上上下下几百人的生计，他卷了钱一走了之，可我不行啊，该承担的责任，我必须得承担啊...”

“那你为什么不说！我也就罢了，那母亲呢！母亲她...”

严浩翔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的，他真的不能明白，既然没有做过，为什么就不能说出来呢？说出来，也不至于被自己的儿子怨恨至此，更不会让妻子伤心欲绝含恨而终...

“说出来，又能怎样呢，一直拖累你们，让你们母子俩，为我担心吗？倒不如，就一直误解下去，你们还能将我抛之脑后，好好生活。”

严浩翔没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心下像落了一块大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真的恨他吗？我能恨他吗？我还能恨他什么呢...

他...也是受害者啊......

可是如果不恨他，我与母亲这两年来遭受的所有白眼，歧视，苦难，病痛，又该算什么呢？

一场笑话吗...

“阿严，回去吧，照顾好自己，不必担忧我，我在这里，很好。”

父亲缓缓起身，虚弱的险些站不稳，看到严浩翔下意识抬起来想搀扶的手，摇了摇头，

“替我照顾好你母亲，这件事，还是别让她知道了，她身子不好，怕是经受不住。”

严浩翔一愣，渐渐模糊了双眼，思绪凌乱地结成一张网，越网越紧，直达心脏，

“母亲她，过世了。”

父亲身形狠狠一震，仿佛浑身肌肉僵住了一般愣在原地，声音隐隐发抖，“何时的事。”

“四天前。”

父亲背过身，苍老的脸上眼泪悄然滑落，眼中那道最后的光采也彻底消失，剩下的，只是无限的空洞，嘴唇下意识地蠕动了两下，最后还是没能吐出任何字眼。

那颗强撑着希望而跳动的心，也随着严浩翔的那句话，彻底沉入海底。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拖着瘦弱憔悴，已然苍老的身体一步一步缓慢离去，穿过昏暗的房间，掩上了那道沉重的门。

严浩翔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任凭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掉落，心，彻底空落。

我们似乎总是会在某一年，爆发性地长大，爆发性地觉悟，爆发性地知道了某个真相，然后让原本没有什么意义的时间刻度，变成了一条条分界线。

“父亲，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