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尖上烟云蒸，王青谷将要爬上山头千垣寺的时候正是夕阳将歇、星河未涌的时刻。地上的月亮以离她两步的距离攀着粗糙石阶，天上的月亮苍白地挂在天空的角落。
王青谷捏着鼓得要崩线的衣兜，仍然敞着衬衫，挽着裤脚。她踮着脚避开山路旁丛丛冒出的草秆，仰头拾级而上。
千垣寺的墙边立着两个灰秃秃的小和尚，正手忙脚乱地在庙门口挂薄纱灯，灯中烛火不似家中明亮。王青谷在草丛里耐心蹲了约莫十分钟，待灯笼烛影只被晚风拉扯，在脚步声渐远后悄悄溜出来。
“月亮就在这里乖乖坐好。” 王青谷攀着凹凸青砖爬上墙头，骑在两列薄草掩映的粗瓦上。黑色大狗在墙角转圈，却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剧烈地摇着尾巴，望着墙头的单薄身影。
王青谷知道自己的位置下面是三座草垛，跳下去之后默数五十秒，沿东面梧桐树荫一路绕到正殿西面，再顺着墙根的通风管爬上去就好了。
山顶的风不比山下柔缓，王青谷被吹得有些睁不开眼。她随手拽了拽两片衣摆，眯起眼后只见夕阳褪成淡淡一条红线镶在地平线上，有归鸟划破天际。须臾，她深吸一口气，扭身跳了下去。
院落深处的和尚撞了钟，惊起梧桐树上一群野雀。她坐在屋檐上无言看着它们跃起，盘桓，又一一落在树梢，等待夜幕和静默一同降临。
“又见面啦。”
王青谷一个激灵，差点吓得摔下去。她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着薄麻青衫的小和尚歪着头打量她。
“你…… 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我一直在这里呀。” 小和尚咧嘴笑了笑，一双大眼睛在昏暗的傍晚里忽明忽暗，“你看得见我？”
“我为什么会看不见你。我们见过？” 王青谷并不记得他。她没有哪次来千垣寺不是翻墙进来，再偷偷摸上房檐的。
“我以前常常看你。头一次的时候我刚好从寝阁里出来，看到你在爬墙。”
“是吗。我以为没人发现的。”
王青谷就着稀薄的夕阳余晖瞟着小和尚。她不觉得害怕羞怯，只是有点好奇——纵使她对千垣寺的一砖一瓦摸得熟透，也从来没有与庙里的人说过一句话。
小和尚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几岁，正撑着脑袋抖腿，朝她眨一眨眼睛又重新扭过身去看天。渐渐暮色四合，虫鸣时续，远处是木鱼伴随诵经声涌；再远处是烟火升腾，人潮窸窣；更远处是翻涌的波浪和波浪打碎的月色。
“我从前听说，在满月的夜晚向着海的方向许愿是最灵验的。”
“我不信。” 王青谷撇撇嘴，从兜里掏出一个果子放入嘴里。“我从前几乎每天都许愿，可是从来没有实现过。”
“那一定是你许愿的方式不对。” 小和尚做作地双手合十朝虚空拜了一拜，“一定得是满月，方向也不能错，最好离月亮越近越好，而且内心得虔诚。”
“你一个和尚拜月亮做什么？”
“这是哪里话，万物有灵，我看那座上观音和纱窗上一只小虫是一样的。”
“歪理……”
王青谷抬头看了看空中一轮满月。“这屋顶是我知道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她顿了顿，决定加上一句，“其实我的狗也叫月亮，它就在墙角等我。”
“月亮啊！真好听的名字。可惜我只听过它叫，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
“你连我的狗都知道？”
“你以为它安静得很吗？我们其实都听到过墙外有狗，只不过他们都不在意罢了。”
“哦。”
“不过，我很喜欢狗呀。可爱又聪明，眼睛总追着你。可惜庙里光秃秃的，什么动物都没有。”
“那儿不是有棵梧桐树嘛。树上有鸟。” 王青谷还记得夏天时自己偶尔心血来潮爬树，落了一身紫色梧桐花和白色鸟屎。
“啊，那倒是。但活物怕也也就剩这棵树了。方丈他们砍了好些树，这样清早大家就能一起在院子里念经。” 小和尚叹了口气，摸了一把自己光秃秃的脑袋。“我最讨厌念经了。”
王青谷想到自己每次都背不完的古诗，不由哧哧地笑了起来。夜风阵阵滑过他们身侧，白色月光落满了屋顶。
“讨厌念经，那你做什么和尚。”
“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是个和尚了。”
“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呢。”
“坚持做了这么多年小女孩，可真是辛苦你了。”
“你不是也坚持做了这么多年小和尚嘛。”
王青谷歪头搓着手指，心里有股莫名的痒意。最后她只是瘪瘪嘴，抬头看天。
“哎呀，好像有点晚了！你是不是该回家吃饭了啊？” 小和尚顺着王青谷的目光举头凝望眼前夜空，猛地一拍脑门，眼里浮现些紧张神色。
“我不想回家。” 王青谷从兜里又掏出一个果子，用袖子蹭了蹭就要送进嘴里。
“你还没吃饭吧？等着，等我一下下，你别走啊。”
“诶——”
王青谷还没反应过来，小和尚就扭身翻了下去。她连忙转身趴在屋脊上往下看，目送着一个小小身影一路移向寺庙深处某一间灯火熏腾的屋内。
这个姿势很奇妙。王青谷枕在交叠的胳膊上，粗糙瓦棱印在卷起袖子的臂上。夜风裹挟秋尘，世界是一片水波的蓝。
将王青谷从半梦半醒中惊起的是肩上一双温热的手。她直起身子揉着眼看面前的小和尚。他的眼里像有无边沼泽，一潭温柔藻荇正被月光映出浮光掠影。
“这是熏鱼，这是芥菜包子。快吃吧，这里风大，一会儿凉了。”
小和尚解开两个小布包摊在膝上，里面躺着几只细瘦的鱼干和浑圆的包子。他托起垫了布巾的熏鱼往王青谷鼻子底下凑，衬布的一角微微有些抖。
熏鱼的味道好极了，醋和豆瓣酱的鲜香直钻进唇齿肺腑。她拎起一条鱼，细细地啮咬了起来。
“好吃吗好吃吗？我从慧净师兄那里顺的，味道应该不错才是。好吃吗？”
“好吃。”
王青谷是真的觉得好吃，也是真的饿了。熏鱼的料汁勾兑得恰到好处；芥菜包子里不沾一点荤腥，柔软的白面在手里停留不了一刻便被吞吃入腹。
“那就好。” 小和尚如释重负般拍了拍手，随即伸了个懒腰大剌剌躺了下来，光秃秃的脑袋枕在邦硬的屋脊上。
王青谷一口包子一口鱼，听得风中蛙鸣逐渐密集，见得头顶一轮圆月旁疏星泼洒。她的小辫在夜风中微微晃着，和不远处梧桐树沙沙作响的枝叶达成一阵共识。
“这个给你，张嘴。” 她放下手里的包子，从短衫口袋里掏出一个果子，仍然用袖子蹭一蹭后直接塞进小和尚口中。
“这什么——”
“青枣？”
“嗯。”
“有点酸啊。”
“我知道。李仁傩送我的，家里还有。”
“李仁傩是谁？”
“卖水果的爷爷。你从来不下山吗？”
“哦，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啊。我下山的呀，不过我只在庙里见过你。”
“哦。”
片刻静默。
“我们许愿吧！”
“啊？”
“我说我们许愿吧。就现在。”
王青谷抬头看了看流淌夜幕，想起小和尚说过的话：在满月的夜晚向着海的方向许愿是最灵验的。
王青谷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不再相信神灵了。
“好吧。”
小和尚一骨碌撑坐起来，扯一扯已经快敞到胸口的衣领，勾手示意王青谷坐近。
“这个祭拜呢，我们做和尚的最了解了。其实最讲究的是诚心诚意，不过有些形式大概还是要走的。一是祭品，二是过程。”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手中啃了一半的青枣。
“就它吧。你也拿一个出来。”
王青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青枣。她顺便摸了一把兜，好像只剩最后两个了。
小和尚满意地接过来，把两个青枣并放在先前垫着包子的衬布上，斜斜置于屋檐上。
“嗯，很好。接下来是过程。”
“过程嘛……应该没有我们平日里那么麻烦。咱们庙依山坐海，方向是没问题的。这样，我先来，你跟着我做就好了。”
王青谷点点头，不由吞了吞口水。
小和尚清清嗓子，一通混乱地调整成跪坐姿势，双手合十举至胸前。
王青谷好奇地把下巴支在膝盖上看他。眼前的男孩好像一下子正经起来，周身淋着月光，衣袂缠绕着擦过屋檐的风，叫她想起小时候在画册上见过的一种雪地里引颈展翅的漂亮的鸟。
“小僧慧灵，太阴星君明鉴吾心：回寝阁时不被方丈发现，明天念经不出错，月底能跟慧净师兄一起下山，以后能常常见到……”
小和尚没再说话，偏过头在轻柔阴影里对王青谷眨了眨眼。
王青谷从没见过这么假无赖而真做作的许愿，一个啃了一口的青枣换四个愿望。
小和尚回过头炯炯凝望着夜空，星辉也悉数投进他的眼里。王青谷小声呼吸着，心跳莫名地有些快，双手紧紧捏起裤缝。
“好啦，月亮听见了。该你了。”
一阵虫鸣打破寂静，王青谷眯着眼望向山下的镇子：皆为明月故，遍染一身雪。她有样学样，缓缓将双手合拢举至胸前。
“小女王青谷……”
王青谷睁开双眼，长长吐出一口气，胸中滞涩稍纾。朦胧夜空中吊着一轮澄黄圆月，不比多年前的那个夏夜。
这样够了吗？
二人一狗行至山下窄道交汇处时，恐怕已是二更。慧灵提着兽角灯笼送王青谷下山，烛火所及处，秽影鬼魅不敢近。
夜色已浓，不知是海风还是山风将王青谷吹了个透。她不情愿地扣上两颗扣子，停下脚步与慧灵道别。
“谢谢你送我下山。”
“不用不用，快回家吧。我扎了根在这山上庙里，路都熟得很。”
小和尚讪讪笑着，明亮的瞳仁倏地放大。
“对了，这个送给你。”
他弯腰放下灯笼，将腕上绕了三绕的佛珠顺着两人紧握的手褪给王青谷。
“戴着这个，万恶散尽，妖邪不侵。以后再来，我还请你吃包子。”
王青谷抬起手腕，借着灯笼微光细细地看这串佛珠。粒粒小而饱满，贴在腕上冰凉却令人安心，有淡淡檀香弥散。
万恶散尽，妖邪不侵。
“好。”
王青谷踏在熟悉的石板路上，回头向慧灵挥手告别。一串佛珠顺着皓腕微微下滑。
小和尚踮着脚紧盯着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的女孩和狗。待到月光的尾迹隐藏了身形，蔓池的夜晚遁入每一寸山风，他重新举起灯笼，默念着心经转身上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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