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01

李夫人匆匆来到后院，拦住迎面走来的张嬷嬷，问道：“公子怎样了？”

张嬷嬷拖着哭腔道：“公子呕了一摊血！”

李夫人闻言，两眼发黑，幸而身旁的丫头上前搀扶。她缓缓心神，问道：“前几日还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如此？”

张嬷嬷原是奶过公子的，言语之间颇为回护，当下道：“公子去前街，遇到沈知府家的闺女沈玉心，也不知那狐狸精说了个什么，回来后就用起功来。郎中给号了脉，说公子急火攻心才会吐——倒不是重病，只是需要养些日子，方子已经开好了。”

李夫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唉，罢了，你快去抓药吧。”

图片

02

李夫人进了李生住的院子，屋里正乱作一团，斜阳余晖，照得床上的李生更是苍白。李生欲起身请安，被李夫人一把按住。

李夫人呜呜哭了一场，而后遣退众人，殷殷劝道：“生儿，你这是何苦呢？世间女子千千万，何必单恋沈玉心？”

李生苦笑着摇摇头：“儿子心里装不下旁人。”

李夫人满眼怜惜，劝道：“可人家是知府的女儿，怎能下嫁到咱们这小小的县丞之家呢？”

李生沉默不语。

母子俩正说着悄悄话，院子里突然响起踢踢踏踏走路的声音，屋门随即被推开，一曼妙少女飞奔到李生的床头，脆声问道：“表哥，你身子可好些了？”

来人正是茉儿，李夫人堂哥的独女。茉儿年前生了病，郎中提议她去温暖潮湿的地方休养，是以便寄住到李府中来。

李生不愿答话，李夫人回道：“你表哥无大碍，莫挂心，倒是你身子刚好，不宜大动。”

茉儿绞着手帕，脸色绯红，小声道：“我知道表哥为什么生病。表哥人品好、学问好，生得又俊俏，这条街上，不知多少姑娘心里想着你呢，何苦为了一个眼高于顶的人折腾自己呢？”

李生叹道：“我的事，你莫要管。你们都出去吧，且容我静一静。”

图片

03

此后，茉儿天天往李生的房里跑。到后来，连煎药这种杂活也揽下来，每天天不亮，便守在炉火旁不辞辛劳地摇扇子，李生的贴身小厮倒闲了下来。半月后，李生的身子逐渐好转。

身边的婆子去茶水上检视，回来便叹道：“唉哟，茉儿姑娘现下在后厨呢，说是要给咱们公子煲汤喝。她家里没有喝汤的习惯，哪会做这个呀，费了不少食材。”

李夫人头也没抬，悠悠说道：“随她折腾去吧。生儿嘴刁，到时喝不下，她别伤心就好。”

婆子凑过来，小声说：“我瞧着，这茉儿姑娘对咱们公子真是一片痴心啊。”

李夫人笑笑：“小孩子过家家而已。她身子好得差不多了，等天气暖和起来，就捎信让她家里把人接回去吧。”

一晃又是十日。那天天气极好，消沉多日的李生忽然踏出房门。婆子看见，赶紧去禀报李夫人，李夫人大喜，说道：“幸好，他总算是想开了，那他出门后做什么去了？”

婆子说道：“好像跟着茉儿姑娘放纸鸢去了。”

李夫人微微皱眉：“放纸鸢？”

婆子点头：“茉儿姑娘做了好大一只纸鸢，我看到的时候，两人正玩得开心呢。夫人，瞧这情势，茉儿姑娘怕是送不走了。”

李夫人想了想，忧心忡忡地将手上的绷子放回笸箩里。

李生这一病，整个人仿佛换了心性，完全康复后，几乎天天跟着茉儿往外跑。

据婆子回来说，二人整日玩乐，过得甚是快活。他们去过城郊的青岩寺拜佛，去过东山上踏青，去过八仙庄喝酒，去过幽明居吃茶……

李夫人越听越不痛快，直到那一日，婆子忙慌慌回来报告：“夫人，茉儿姑娘今日、今日带着咱们公子去万花阁了！”

李夫人拍案而起：“放肆！她要去，生儿难道就跟她进去了吗？”

婆子点头，见李夫人大怒，小声劝慰：“不过万花阁倒也不全做卖肉的生意，许是去听曲儿了。”

李夫人道：“既已去了万花阁，谁还在意进去做什么？这茉儿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等她回来，你让她过来见我。”

图片

04

晚饭后，茉儿拎着一包糕点来到李夫人的房间，请了安，正要坐下，李夫人抬眼，冷声问道：“你今天带生儿去万花阁了？”

茉儿娇笑：“万花阁来了一队西域歌女，听人说西域的歌舞与咱们这边大不相同，我只是和表哥去见见世面，未做半点逾矩之事，请姑母放心！”

李夫人淡笑道：“你这些日子与生儿没少出门，我竟不知道，自己儿子还有如此纨绔的一面。”

茉儿虽听出话锋不对，但并未顺着李夫人的意思，转而说道：“人生苦短，谁不喜欢轻松惬意？姑母难道就不想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吗？表哥心中承载姑母期望，从前日日苦读修为，劳心累骨，可我觉得他不喜欢这样活。您也看到了，这段日子以来，表哥笑得比从前多了，身子也强壮不少。都说为人父母，最大祈愿是儿女平安喜乐，姑母看到表哥这样，难道不为他高兴吗？”

李夫人戏谑地看着茉儿：“我竟不知你如此贤惠贴心呢。”

茉儿绕着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面色羞怯：“姑母过奖了，茉儿只是想让表哥快乐一些罢了。”

李夫人心火升腾，强摁下去道：“你对你表哥的心思，旁人只要不瞎，都能看得出来。但你可知科考在即，正是需要下功夫的时候，你日日撺掇你表哥出门玩耍，他无法静心读书，日后名落孙山该如何是好？”

茉儿目光坚定：“我又不是沈玉心，眼里心里都是功名利禄。我若待一人好，哪怕那人一生平庸无为，我也毫不在意！”

李夫人哈哈大笑，看着茉儿：“那你可知一生有多长？”

茉儿懵懂，想了又想：“管它多长呢。”

李夫人心生鸡同鸭讲的无力感，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回去吧。这天儿啊一天天热起来，你小心中了暑气，多找些凉快儿的地方歇着吧。”

次日晨，李夫人堵住正要出门的李生，问道：“今日打算跟那个野丫头去哪里晃荡？”

李生见母亲言辞不善，眼中的兴致弱了几分，道：“茉儿说西城来了京戏班子，我们想去听戏。”

李夫人点点头：“听戏好，戏如人生。不过呢，陪你听戏的人不同，一场戏下来，你的受益自然也不同。生旦净末丑，扮相有讲究；二黄四平调，道尽人间愁。跟那些不懂戏的人在一起，只能看个热闹罢了，无趣得很，白白浪费大好时光。”

李生讷讷不语。

李夫人又说：“那日去首饰铺子闲逛，听见几个丫头婆子闲聊，沈家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烂了，到现在沈玉心也没定下婚事。在咱们这地界上，那姑娘，家世、相貌、才气都是一等一的好，难怪人家挑剔。”

李生叹了口气：“过去是我痴心妄想。”

李夫人有些火大：“过去好歹你还敢想一想，如今却是真真退缩了，生为男子，真是无趣！”

李生垂头道：“母亲何必如此看轻儿子？”

李夫人怒道：“从前我不赞成你去接近沈玉心，是不想落人口舌。门第有高低，一片痴心填不平。你与其在这里自暴自弃，不如静下心来，搏一份功名，将来不是沈玉心，也有更好的女子。你既恋慕她，为何要求她俯身将就你，却不肯自己往上攀一攀呢？”

李生愣住：“母亲，您……”

李夫人苦口婆心：“生儿，你尚年轻，无忧快活只是一时好，余生且长，少做那些老来会后悔的事吧。”

图片

05

一番深谈过后，李生振作起来，重新闭门苦读。

茉儿一如既往地过来陪伴，李夫人劝阻不成，当众大怒：“姑娘家家，眼皮子不要太浅！你若再叨扰生儿读书，我便马上让你父亲派车接你回去！”

茉儿心生不悦，但生怕李夫人真的一纸书信，将自己陪伴表哥的机会剥夺，便留在房里装乖，为了确保自己能住到表哥赴京科考之后，茉儿施计小病一场。父亲当年对李夫人有些恩情，如此一来，自然不会将她赶走。

三个月后，科考结束。此时的李生，经过人生历练，虽心有祈望，但已能做到云淡风轻，不复当日的毛躁肤浅。等待放榜的日子，他也不像其他公子哥一样到处玩乐，而是帮父亲处理公务，帮母亲料理琐事，与外人打交道时，一言一行皆得体分寸，加之相貌上品，往来府里的媒婆也多了起来。

李夫人一一回绝。

放榜那天，李生一早去庄子里查账，过午方才回来，老远就瞧见自家门口聚集了不少街坊。他心下一动，快走几步，李夫人隔着人群瞧见他，抹着泪跑过来，说道：“生儿，你考中了！二甲第七名！”

李生有些恍惚，见众人纷纷围拢过来道贺，直到府里小厮放起鞭炮，噼噼啪啪的响声才将他拉回现实。

此时再想起那些点灯熬油的苦读时光，他激动难抑，向李夫人行了大礼：“儿多谢母亲教诲！”

图片

06

李府出了个进士，一时间，前来拜访道喜之人络绎不绝。两日后，沈知府派人送上贺礼，李夫人仔细查看，除了一应常规礼品外，竟还有一对绣工精巧的香囊。

李夫人掂量着那对香囊，对李生说道：“生儿，你大抵快要如愿了。”

隔日，李夫人与李大人向沈知府下了拜帖。见面后，双方相谈甚欢，仿佛从前的隔阂从未发生。又过两日，媒婆便代李府上沈府提亲了。

这桩婚事很快便定了下来。檀郎谢女，佳偶天成，一时间传为佳话。

茉儿一直闭门养病，还是从伺候她的小丫头嘴里得知此事。她跑到李夫人房里质问：“姑母，从前表哥一无是处时，那沈玉心连正眼看一看表哥也不肯；如今表哥取了功名，要进京做大官儿了，沈家才巴巴儿贴上来。如此势利的人家，姑母为何要与他们攀亲？表哥明明有那么多选择，为何选了最势利的那个？”

李夫人淡然道：“人人皆知你表哥爱慕沈玉心，从前配不上，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哪有什么势利不势利的说法，人之常情罢了。”

她顿了顿，微微偏头看茉儿：“你也知道你表哥是要进京做官儿的人，难不成，还能让他娶个荒僻之地见识短浅的平常女子吗？”

茉儿闻言，眼圈发红，不甘心地问道：“并非我盼着表哥倒霉，表哥当下光景正好，沈家才来附势；花无百日红，若来日表哥失势，沈家又会如何？”

李夫人：“你这孩子，到底是年轻。你表哥与沈玉心成婚后，李沈两家便是绑在一条绳儿上的蚂蚱，一人顺则全顺，一人翻则皆翻。你且放心，这一点，沈知府看得比我明白。”

茉儿张了张口，无力反驳。

隔日，茉儿修书一封，让家人派车来接她回去。行李收拾妥当后，她想去找表哥当面道别，悄悄绕到表哥院里，见表哥正与他的老师谈书论学。她远远瞧着表哥意气风发的姿态，心中所有哀怨皆释然。

表哥与她一起放纸鸢、踏青、拜佛求签、逛万花阁，只是想要短暂地逃避现实而已。走出混沌之后，他从来都清楚自己要什么。那些对平凡惬意的向往，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