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四百九十年

眼见那座桃林中的山丘，长满鬼草。

伏羲矗立于补天石之前，感叹它虽是块石头，竟也能滋养植物。鬼草的种子不知是如何飘到它上面的，名字虽不怎么好听，却是株红色茎干的花木，禾苗吐穗般的白色花絮飘扬，为这座悠悠之丘增添了一抹特别的颜色。

而且鬼草，食之能使人无忧。

这对身在这座补天石山丘之下的辛乌来说，一定是种讽刺。

因为他曾听她在里面日日痛苦呐喊，并祈求死亡。

被那样大的一座山压着，怎么可能不痛？

伏羲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站在外面，想象一个人在石头中所承受的痛苦。

可他怎么可能有切身感受？毕竟四百九十年对于神而言，不过须臾一瞬。

辛乌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声音叫哑的，直到她再也发不出声音，她也发现疼痛对于她而言，已经成为常态，她开始麻木。

任凭身体的煎熬剧痛持续，可她开始能听见补天石中的灵力，进入她体内的声音，那是一种尖锐刺耳的魔音，让她发现她确实逐渐有了神通，比如听力。

“别跪了，兄长才刚闭关，他是不会出来的。”这是伏羲的声音，她记得。

“求神王父君见阿娘最后一面！”看来这是三身的声音，神王与娥皇的儿子。

辛乌不知道自己的思绪为何会如此快，大概是补天石灵力的作用。

“你都跪了十几天了，要出来他早就出来了。”

三身哭了：“为什么？为什么我阿娘都要死了，父君还不肯去见她一面？”

“见了又能如何呢？”伏羲叹了口气：“四十多年前，兄长解除封印之时，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辛乌这才知道，原来她已经在补天石中度过了四十个年头，还有四百五十年……她绝望地落泪。

“师傅！四十年对于神而言不过须臾，可对于我阿娘来说，已是半生！”

“可你，是神。”

“可她，是人！”

“可你父君，是神王。”

三身抹了一把泪：“那他当初为何选我阿娘？却让她孤独一生！”

“你选的那几百个妻子，又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我……至少我不会扔下她们不管。”

“人都很贪心，娥皇之所以对兄长还有执念，不就因为她以为她是兄长的唯一吗？”神在面对比自己弱小得多的人时，是高高在上的：“她不肯吃不死果，一心求死，不就是想逼兄长见她一面？”

“什、什么意思？”

“至少直到她死，她仍是神王唯一的妻，你仍是神王唯一的孩子。”伏羲的声音飘渺，此刻脸上应该也是庄严法相、仙气飘飘。

“我跟阿娘需要的不是这些，是陪伴！”三身却具有人性。

“你与其在这虚耗时间，不如回去陪在你阿娘身边，送她最后一程。”

一阵长久的沉默以后，却传来更远处伏羲骂骂咧咧的声音，与刚刚一本正经、仙气飘飘的语气不同：“兄长你下次再让我帮你拒绝三身我可不干，他是你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儿子！不过就是见一面，你怎么就那么无情？是我我也讨厌你。”

然后便再也没有声音传来。

……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还没找到羲和？”是伏羲。

“没有，老子已经把四荒和四海都揭了个底朝天，一百年了，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这个声音她没听过，她只是庆幸，羲和还有其他神仙在关心。

起码，比她好。

一百年，原来已经过了一百年，这些神的见面间隔时间竟如此之长，怪不得神王不愿意见娥皇。

“那证明确实是她自己躲起来沉睡的。”

“可是她要沉睡，为何不带上孟稚呢？她视她为亲人，不可能不理她的。”

“孟稚是怎么说的？”

“她说天雷是追着羲和去的，她离开前让她去甘渊等她。”

“原来东海的那一次天罚确实因她而起。”伏羲马上联想到：“大约就是因为她将自己的一魂两魄割给了辛乌，有违天道。”

原来……羲和是因为自己失踪的，辛乌脸上滑下一滴泪：你怎么那么傻？我根本不想成神，至少现在已经不想了，因为成神实在太苦了。

为什么人都想要成为神？那是因为他们没尝过成为神的痛。

“老子搜寻过东海几百回了，这一百年，里面除了多了些海怪，就什么也没有。”

“可能需要些机缘罢了。”

“天宝也这么说。”

然后，他们再也没说话，整个不周山又再次变得寂静无声。

要不是曾见识过不周山的白天景象，要不是曾近距离见过不周山上的白雪和桃花，辛乌会觉得，她此刻所在并非神界，而是个寂静至极的鬼域。

…………………………………

原来神大部分时间都在分别孤独地闭关修炼。

“你也闭关出来？”这是个少年的声音。

伏羲：“我每隔五十年都会出来看看。”

原来这么久，才又过了五十年？辛乌觉得气馁。

“来看这座补天石？”

“还有九十年她就能出来了。”

原来已经四百年了！辛乌喜极而泣。随着灵力的吸收，她疼痛的感觉也渐浅。

“神王还没出来吗？已经四百年了。”

“他先是没了一半修为，还要抵御飞升的天劫，虽重塑仙身，可又立即平复劫难，已是力竭，若不立即闭关，恐怕也支撑不下去。”伏羲顿了顿：“四百年不够。”

“但这位若出来，他不可能不出关吧？”

“我不打算告诉他。”

“他会生气吧？”

伏羲没再说话，少年又问：“神宝还在找羲和吗？”

“嗯。”

“那小子竟这么喜欢羲和，这可如何是好？”

“总会想通的。”

“那女娲和元凤呢？”

“女娲也在找羲和，元凤闭关了。”

“神王什么时候出来你告诉我一声，我跟天宝在他出来前也去找一找。”

伏羲低笑：“你们这样敷衍，兄长会生气的。”

“神宝都找不到，我们去了又有什么用？”

“天宝闭关得如何了？”

“他说他问指导灵羲和到底在哪里，可指导灵没有回答。”

“他那个指导灵靠谱吗？”

“难说。”

……

没想到，神王受了那么重的伤，怪不得他一直不来看自己。

长达四百年的怨，似乎也情有可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