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话别

赵世瑾单知道母亲的旧疾时有复发，却没想到累日的保养后竟还是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素日里明媚张扬的贵妃此时正禁闭双眼地躺在榻上，苍白的面色和鬓边细密的汗液无不透露着她身体的衰败和痛苦。难怪她总是要别人三催四请才肯用药，难怪她总是寻找各种理由搪塞女儿对她的关心，原来那些黄汤下肚根本就于事无补，她早就知道无力回天，却还是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妄图瞒天过海。

还说今后要在宁华殿含饴弄孙，还说要帮周娘子照顾延佑，早晨见面时还好好的一个人，午时便成了这副不省人事的模样。都说她蠢笨无知，可现下看来没有人能比得了她的精明，早就沉疴难治的身子，竟然拖了将将一年也没有人起疑过问，当真算得上是良苦用心。

世瑾越想越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咬牙切齿，颤抖地拿着帕子想帮她拭汗，可手还没伸出去，泪水便似她那豆大的汗珠般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赵世瑾紧紧掩住口鼻不想让自己失态的哭泣声惊扰到熟睡的母亲，压抑的抽噎在唇齿间挤出几个艰涩的音符，她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离开，直到有一双熟悉的臂弯将她拘进怀里，高挑的身躯几乎成了她行走的支撑

司马光玥儿……

她泪眼婆娑地抬头去寻他的眼睛，试图从他安定柔和的眸子里找到一丝慰藉

赵世瑾姐姐会好的，对吗？

司马光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摩挲着她的脊背，方才在殿外无意间听见赵祯与医官的交谈，方知贵妃已时日无多，可要他坦诚告知妻子，他又唯恐世瑾一时激动伤了自身。他从来没有这么矛盾过。挣扎了片刻，司马光抬头去看幔帐内相互依偎的身影，张妼晗醒了

司马光贵妃的情况，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他只得如是说。

宫人掀开帷幔走了出来，言说贵妃请公主入内。世瑾忙不辍地快步到母亲身边，稍显笨重的身躯似乎成为了阻挡她步伐的累赘

张妼晗慢点儿，小心伤着自己。多大的人了，总是这样冒冒失失

世瑾抿唇，换作从前她指定是要不服气地顶两句嘴来惹母亲生气，而今话到嘴边，满腔的怨怼无处发泄，只能任由舌尖的苦涩蔓延肺腑

赵世瑾姐姐说的是，我可还小呢，事事都要姐姐操心，等姐姐大安了，再来教训我也不迟

张妼晗靠在赵祯的怀中，吃力地抬手去抚摸女儿的脸颊

张妼晗好不了了。只是有些体己话不吐不快

赵祯低下头为怀中人细心地擦拭汗水，他们看起来这般亲密无间，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世瑾孩提时，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因为红瓷瓶的破碎而若即若离。

皇帝赵祯妼晗，你想说什么？

世瑾觑一眼赵祯，犹豫道

赵世瑾女儿可要回避？

张妼晗不，你就在这里

张妼晗勉力扬起一个笑容，呢喃着抚过爱人的发鬓

张妼晗这些年一直同官家置气，当属宫里头最胆大妄为之事。官家仁慈，今后便不计较了罢？

赵祯搂紧她消瘦的肩，认真而悲凉的目光紧随她如水平波的眸

皇帝赵祯我又何尝与你真正置过气，从来都是你先恼了我。凡出了事，总是你躲我避我

张妼晗想笑，剧烈的咳喘却牵扯着肺腑的疼痛，她疲惫地朝面露忧色的女儿俏皮地眨眨眼，再向那爱慕了一生的男子看去，亲昵的神色揉碎在平静无波的言语中，她半真半假地开起玩笑，冷清的双眸里是挚爱垂老的模样

张妼晗那是因为官家是万民所爱所仰之人呀，如同天空之皓月，攀摘不得，唯有敬而远之

赵祯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只余悲怆的叹息

皇帝赵祯妼晗！你明知我不欲与你如此……

张妼晗自嘲地嗤笑一声，含泪的腔调满是凄惶

张妼晗臣妾又何尝忍心……可是人但凡有心，如何不起私欲？官家的要求臣妾做不到，臣妾的试探官家受不了，无论是您还是我，都在见到更好的东西之后为之心动，您要不到，臣妾得不到，何苦来哉

赵祯的肩膀轻轻颤抖着，世瑾以为他会因为母亲的冒犯而就此放手，隔着纱窗透进屋内的阳光在他的背后打下一圈光晕，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似乎从震惊之中的寒颤延续到了发自肺腑的嘶吼，世瑾甚至站起身做好了要替他扶起母亲的准备，可他依然不动，侧着身体怀抱置身于阴影的怀中人。世瑾听到他几不可闻的吸了吸鼻子，他在哭吗？睥睨天下的君王也会落泪？

良久，他终于大口呼吸着沉闷的气息，暗哑的嗓音就如同在撕扯陈年结痂的伤口

皇帝赵祯原来你竟是这样想……你是觉得我厌弃了你的任性恣意，去喜欢皇后的雍容大度？妼晗，我对你从来没有任何要求，我只是……爱深责切……总想要你更好一些

张妼晗爱深责切？

张妼晗仿佛聆听到了一个荒诞的笑话，她想仰起脸来冷傲的讥讽几句，可被泪水羁绊的悲哀终究只能化为满腔苦痛，她剧烈的咳嗽起来，手帕上顿时印出一片醒目的血迹

张妼晗可是官家，这不就是你的要求吗？既雍容大度又任性恣意的可以是贵妃，独不会是张妼晗。

君王明显慌了手脚，手足无措地为爱人顺气。他嗫嚅着嘴唇，半晌，只挤出一句话

皇帝赵祯妼晗，我给不了你许多，更护不住你一世。

张妼晗平静撑起身子向后仰去，将重量彻底依附在了枕榻上，那滩血迹似乎成为了积附在骨髓上的毒疽，彻底将它剜除身体后，她的气色也显而易见的恢复许多

张妼晗我知道，早在数年前就知道，官家的私情与国事，便是想分也分不开。所以我还是要变的，不是这些陈规旧俗要迎合我，而是我要去适应这里的一切。官家喜欢率性洒脱的我，可是这宫里只能容许一个守礼端庄的贵妃。既然官家也动摇了，我又为什么要为了官家再留在这个地方？

赵祯失魂落魄地站起，跌跌撞撞向榻边退去，他虚浮的脚步才在透窗而落的阳光上，他徘徊地走了几步，最后好似下定决心般的对床榻上病弱无力的人坦然道

皇帝赵祯朕没有动摇！可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随心所欲的人，责任、牵绊既是累赘也是义务。我为天子，朕尽力了，妼晗。

张妼晗牵起嘴角，她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掩住眸底的晦暗，再抬眼时，那里是一片皎洁明亮

张妼晗我知道，这条路是我选的，我并不后悔陪您走这一场。可是陛下，臣妾要走啦。

赵祯背过身去不再看她，阳光依然在他的背后

皇帝赵祯走罢……长路漫漫，后会……无期

嘉佑四年五月，贵妃张氏薨于宁华殿，时年三十七岁

————————————————————————————————————————————————————————————————————————————————————————————————————————————————PS:贵妃放下了，和官家握手言和，也算是一种别样的善终吧。在我个人的理解里赵祯对贵妃的爱是真的，然而他在渴望放肆的本心屈从并且适应了大环境以后希望贵妃和自己一样学会适应才能能够长久的生活下去，可惜贵妃生来就不会低头，她认为赵祯需要自己是因为不甘桎梏，她和赵祯因此而共鸣，相互取暖，现在共鸣没有了，赵祯没有要为贵妃争取的心，所以贵妃也没有留在宫里的必要。女儿的存在像一面镜子，让贵妃更加成熟理智的看待问题，她想用死亡告诉女儿一些道理。死亡算作解脱，并不是失去爱情的绝望，而是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