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至亲

午后升温，暖阳透过云雾打在宁华殿屋檐和石壁的残雪上，雪迹消融，竟夹带着些许寒意，张贵妃独自立于廊下观赏着院中景色，情不自禁地抱紧胳膊摩挲。身后有人将披风围到肩上，紧接着便见到女儿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

赵世瑾外头冷，姐姐怎么不回屋歇息呢？

张妼晗难得露出慈笑，捏了捏她的脸颊。这心肝宝贝在自己的坚持下连日里进补，这脸终于不负所望地圆了一圈

张妼晗你以为我是你呢，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转头又困了

世瑾嗔着挽起姐姐的胳膊向内殿走去

赵世瑾那还不是因为我“今非昔比”，揣着这个小人，要把它的觉一并补足了

张妼晗难得慈蔼地端详起女儿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心酸

张妼晗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小丫头都要做母亲了……前些日子听说你有孕的时候我还恍惚了好一会儿，总以为你和延佑这么大

赵世瑾哂笑，就着母亲的搀扶坐下，关切道

赵世瑾那定是姐姐旧疾犯了睡不好才恍惚，我回宫这么些日子胖了不少，姐姐却是请减许多，气色也不如前了

张妼晗拿起案上的点心，不以为意道

张妼晗病根难除，开春总有那么几日不舒坦，吃了药调理一段时日也就过去了，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别操心，还是多顾好你自己

赵世瑾见母亲还有说话调笑的兴致，略放下不安的心思

赵世瑾吃宫里的方子总不见好，不若让爹爹请外头的大夫看看？

张妼晗不耐烦地瞥她一眼

张妼晗你爹爹也顽疾一身呢，他都没有这个心思，我做什么去提？

世瑾只得住口。

赵祯忙于推行新政，亲自到汴京周围的县镇查访，临行前带走了司马光做参详，美其名曰是随行侍奉。因为世瑾有孕，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公主府，索性令公主归宁，在自家里安胎修养。认真算来，也有十日未见了。

周纾与董娘子去年相继有孕，如今产期将近，又逢世瑾回宫坐胎，满宫里无不讶异喜悦，都说官家有孙有子圆满喜庆，今后外孙与舅舅们一块上学念书，倒少不得官家操心教育。

贵妃嘴上不说惦念君王，可一旦提起他来，话总是比平日里多几分

张妼晗说起官家，最近因为你的事，他别提有多精神呢。可论起孙儿与舅舅这大差不差的年岁，我看他高兴的劲头又一下子变得淡淡的，去年大张旗鼓的给延佑置备东宫班署，可到如今也没有册封太子。他的顾虑太多，又有政务要忙，我是越来越参不透他的心思了

延佑是赵祯的老来子，他比任何人都盼着这个儿子能继承赵家的天下，为了巩固幼子的地位，他在朝中的一切部署安排皆是详细缜密，并不像是单单担忧儿子弱幼不能成人而延迟册封太子，想起父亲憔悴的面容，本就不算康健的身子早在日益的操劳里透支，世瑾轻轻抚摸着腹部，掌下是胎儿有力的动作，司马光才不过离开几日，这孩子竟然已经会动了吗？

察觉到世瑾的失神，张妼晗因为是说起官家令女儿徒增烦恼，便岔开话题，又把心思放在自家孩子身上

张妼晗无论怎么说，官家都是最关心延佑的教育的。等你这孩儿出生，说不定君实也颇为头疼，他的那个性子，我真是难以想象会教出一个怎么样的孩子来

赵世瑾冷哼一声，可唇角却不自觉的勾起

赵世瑾他能教出什么孩子？左不过又是个‘小夫子’罢了

若论起对这个孩子的期待，司马光并不比赵世瑾少，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然年近不惑而有子，对这个孩子的重视必然与赵祯对延佑的希冀不相上下。自有了身孕，赵世瑾自然不可避免的与丈夫聊起孩子今后的教育问题，结果当然不那么尽如人意——

赵世瑾今后我的孩儿自是要过的舒心自在最好，知礼懂礼即可，无需有多么渊博的才学。无论男女，便如名士风流，潇洒于山水间，畅快一生，不受束缚，随性而为。

司马光满脸的不能苟同

司马光公主说不愿束缚孩儿，然而人生天地之间，岂有不尽职尽责之理？这孩子得皇家恩养，自然应该还报天恩，待他出生，官家必要授予名爵，既享厚禄，岂能不思进取，荒废自身？自古哪一个男子不是昼夜苦读以求上进，女子也应当……

赵世瑾实在受不了他的说教，特别是有孕之后越发不能容忍，于是索性堵住耳朵

赵世瑾不要不要，家里有一个夫子就够了，再来一个复刻，我还要不要活？等生了儿子，就让我爹爹请人来教，若是姑娘，就送到姐姐嬢嬢身边去，总之，就不要养个小夫子！

司马光欲言又止地悻悻住口。

想起丈夫黑着脸吃瘪的样子，世瑾便觉得好笑，若是真和他辩论对错，那多半是讨不着便宜，可谁让自己是他的妻子呢，一旦拿出娇蛮任性的做派，他也只有无可奈何的迁就。曾在话本里看见“驭夫之道”几个字，初未解其意，自从能在争执问题这件事上得寸进尺地让那人“败下阵来”，世瑾倒常为这不足为外人道的骄傲之处洋洋得意。

只有在乎才会去迁就，那人不会说一字一句的情爱，最能表达心意的，也惟有这长久的容忍和迁就吧。

正想着，便听内官来报说官家已至，世瑾与贵妃起身出迎，紧接着便见一灰袍高瘦的身影上前虚扶，世瑾抬起头，在那仪仗附近搜寻丈夫的影子

赵世瑾爹爹，君实呢？

赵祯笑意吟吟地拢着女儿往回走

皇帝赵祯知道你念着驸马，可眼下有件极要紧的事情派他去递给信儿，等会就回来了。

世瑾不乐意地撇嘴

赵世瑾驸马又不问政，爹爹却总差使他干这干那，俸禄也没见增加，一份俸禄做着双倍的活儿，太不公平！

赵祯被她逗笑，捻着须子答应道

皇帝赵祯好好，那就赏驸马双倍的俸禄，就当做是我给外孙攒的家底了。

父女俩难得有独处的时间，张妼晗可见欣喜，借着吃药的借口挪到内殿去，留他们相聚谈笑。望着那纤弱如柳的女子远去的背影，赵祯眼底的浅笑淡去，忧心忡忡对女儿道

皇帝赵祯你姐姐的身子骨弱，这些天见了你才好容易打起精神来，你得多陪陪她

便是生分之后，赵祯也从不在女儿面前隐瞒些什么，临了临了，隔阂了多年到底还是放不下那份牵肠挂肚的心。世瑾心头一紧，继而涩声劝慰

赵世瑾女儿知道，爹爹也要多保重身体。前朝后宫无不仰仗爹爹，爹爹更该多多休养，保存元气才是

赵祯苦笑着打断女儿的话，仿佛这样的劝慰已经听过许多次

皇帝赵祯我这身子和你姐姐的一样，都是沉疴旧症，一对儿病体，哪里是将养得好的。不过你放心，还没见着延佑长成，我怎么也不能松了这口气

一国之君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天大的心事还是为了赵氏江山的将来。世瑾不由得想起当年延佑出生时轰轰烈烈揭开帷幕的新政，那时便有人揣测是在为皇子铺路，不管是否如此，现如今走着走着也最终还是到了这一步。四皇子年幼，若是登基太后势必听政，然而与彼时无有外戚依靠的刘太后不同，曹皇后的母家尽管忠心可鉴，却始终不能得到赵祯的信赖。托孤大臣毕竟不是自家人，人心隔肚皮，到时延佑又能相信谁？于是才有了赵祯诏命司马光跟随查访以试探群臣口风，于是才有了赵祯屡次私下召见驸马商议新政要务，司马光刚直不阿，又是自家女婿，便是为了儿子的将来，打破祖宗之法任用驸马为官又有何不可？可惜赵祯总归不能护驸马一世，李玮又不能任政，世瑾无法安下心来让自己的丈夫在日后成为那众矢之的，哪怕万一也不行。

公主修长的指节轻轻叩击着椅子的扶手，只一瞬便敲定了主意，佯作忐忑地开口

赵世瑾恕女儿直言，爹爹现今还未立太子，可是担忧将来主少国疑，无人依靠？

赵祯抬眸，眯起眼睛打量对面那张极像自己的纯净脸庞，也许那是自己顶亲的血亲，内心深处的亲近让他不自觉地将眉宇间的愁绪和忌讳压回心底。半晌，只听那官家拨动着翠玉茶盖，嗟叹道

皇帝赵祯大宋疆域虎狼环伺，幼主登基，恐多变数

世瑾心下已有几分把握，但仍旧故意问道

赵世瑾陛下膝下并非只有一子，养子十三团练远在封地，业已长成，爹爹若真是担心，何不仿照先太祖太宗，只不过祖宗传弟不传子，爹爹传养子倒也名正言顺。

赵祯变了脸色，低声呵斥道

皇帝赵祯什么话！哪有亲子不传，反让他人坐江山的道理！贤粹阁皇子才是你亲兄弟！

世瑾却也不闹，反而抚掌笑道

赵世瑾正是了，爹爹当局者迷，怎么反倒忘了还有个儿子？虽不是亲生，可养在膝下已久，除却一个太子名分，可与皇子有何分别？

赵祯霍然起身，两掌交握，复又缓缓坐下，沉吟道

皇帝赵祯不成。十三娶了滔滔，也算是半个外戚

世瑾不置可否

赵世瑾十三团练少年离宫，久不在京，可却是实打实的赵氏宗亲，既得官家一手提拔，又是皇后养女婿，两相权衡，利弊之间，他会懂得取舍的。

赵宗实虽为官家养子，然而几次三番因为宫内有皇子而被遣送出宫，纵有那几年承欢于帝后膝下的恩情，现如今也不过尔尔，赵祯对这个儿子情分淡薄，宗实怕也未尝不是，对于这样一个久不得志，却又极有主意和能力又不愿受制于人的宗室子，在得到权利之后，他不可能完完全全依附于皇后。当局者迷，赵祯对这个养子的成见和顾虑已深，自然一时不曾想起这个曾与他朝夕相处的孩子的心性，然而眼下看来，这也未尝不是最妥当的选择。

赵祯凝重的神色褪去，看向女儿的目光终于柔和下来，他的视线下移到女儿宽衫下的小腹，世瑾感觉到帝王威仪的压迫感正在逐渐消散，却还是因他的视线而下意识用手遮挡她的孩子

皇帝赵祯再有几个月，这孩子就要出生了。

世瑾紧绷地思绪放松下来，做出懒洋洋的模样靠在椅背上

赵世瑾是呀，这可是爹爹头一个孙子辈呢

————————————————————————————————————————————————————————————————————————————————捏了一个自己臆想里的安寿公主，捏人太好玩了哈哈哈

PS:女主提出要父亲重用宗实有为司马光考虑也有满足父亲制衡皇后的顾虑，赵宗实有野心很聪明，而且对皇后已经没什么太大的感情了，所以他会珍惜赵祯对自己提拔，对于日后无法再给自己更近一步的皇后也不会刻意的依附，附和赵祯的要求👌宗实和滔滔后面还有用，这算是女主的金手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