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心意

自从两人莫名其妙地争执一通，公主府内又是好一段时间沉寂，隐约从司马光的话里察觉出异样，世瑾自然闲坐不住，回宫请安时追问了父亲和丈夫的谈话，才知道那人是将翁婿谈话当作了君臣间的托付。世瑾素来知道她这丈夫情肠木讷，何况君臣之别仿佛刻入骨血，大婚以来他一直是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赵室宗亲的角色，要让他一时半会地回味过来，恐怕难如登天。

想到这里，世瑾啼笑皆非，对那人的埋怨也减少许多。

公主府负责打理园艺的花匠准备在春夏之际更换院落里的品种，世瑾没有特别偏好的花，思来想去也只有桃花最得自己心意，然而只种植一种花太过单调，虽还没有消气，可北院的郎君到底也是这府宅的主人，世瑾左思右想，决定给那人一个台阶下，便遣人去问了司马光的意见。然而司马光在这些小事上从来都是含糊其辞地打官腔，看起来也不大上心

司马光公主定夺就好

随后就不置一词。

看他平日里以文会友，诗酒烹茶的闲情逸致，哪里就是个丝毫没有生活情趣的人，若真是个榆木脑袋，那些好文佳句里品味的风景佳丽又岂是能凭空捏造出来的。他虽日日里端着一副君君臣臣的恭顺架子，可现在是越发大胆，摆明了就是对公主敷衍了事。要世瑾先去低头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叫来服侍他多年的小厮询问一二，小厮哪里见过公主唬着脸的模样，三下两下便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驸马对于花草植物确实没有特别上心的，若要说一样，便是看重芍药，从前宅子里种花，也大都是择这一种。”

芍药么？世瑾反复咂摸这两个字。年幼时候在鞭春仪式上那遥遥一见，他那一身墨绿长衫的芍药暗纹别致得至今仍是记忆犹新。宫中喜艳丽的牡丹杜娟，芍药倒是鲜少种植，世瑾葱白的指节敲定了芍药二字，花匠们便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来。

司马光当然不会对公主叫走了自己的随从一无所知，当看到满园栽满了各色的芍药花，次日便寻了个由头往公主住处去。

清晨的府宅薄雾未散，半开芍药的蕊瓣上仍挂着朝露，司马光本揣度着这个时辰的公主恐怕还在梦乡，却不想甫一进门，便见未换寝衣的小妻子，蹑手蹑脚地挎着竹篮迈向花丛，白衣迤开拂过花枝，露珠浸湿了衣衫

司马光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不意他忽然到来，世瑾慌张地拢了拢肩上的披风，怎能让他看见自己乱头粗服的模样？实在太过失礼。伸手抬起自己的竹篮，赵世瑾挤出一个无所适从的笑

赵世瑾前些日子得了个酿酒的方，今日心血来潮，想要试试

司马光瞟了一眼一旁满面愁云的侍从

司马光早晨露重，公主当心伤寒。还请更衣，用了早膳再做。或是吩咐宫人也无不可

世瑾没再看他，继续俯下身挑选花朵

赵世瑾我自己要亲手酿酒，假手于人的东西这如何能相同？况且这带着露水的花朵才更好制酒，等会天明，雾就散了

那人径直走过去夺下她的篮子

司马光那臣陪公主一起，两个人采摘也能快些。

这话正中下怀，世瑾眯起眼睛打量眼前人，没再拒绝他的示好。特意过来示好，这也算是委婉的道歉了吧？世瑾心情顿时愉悦不少，口中却开始没正经的跑偏

赵世瑾你说你蓄须的癖好几时能够收敛些，我爹爹大你不少，也没留这么长一把须子

古时男子成婚之后必要开始蓄须，然而蓄须的长短却没有规定的要求。赵祯年轻时候也只是上唇边留两撇髭，哪像眼前这个人，明明也不算老，却非要留那一把长须，活像个老夫子，夫妻两个的年纪本就不相配，现在乍一看，就更显得奇怪了。

赵世瑾我记得你以前留短髭的时候可精神呢，哪像现在，老神在在，没有七十，也有八十岁

司马光一愣，短暂忘却被妻子调侃的尴尬

司马光公主几时见过我蓄短髭？

在他的记忆里，和世瑾为数不多的交集中自己都是一把长胡子，若不是为了大婚修剪过须子，现在恐怕能与蔡襄那美髯公一较高下。

世瑾理直气壮

赵世瑾幼时去过鞭春会，你那身芍药纹的衣裳不错

这个回答是司马光意想不到的，他原本就诧异的眼神此时更加诡异。许是没想到公主记性这样好，又或者公主那副胆大妄为而不知羞耻的模样。他竟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司马相公，生平第一次语塞了。

赵世瑾咳，总之我很好奇，这么多花草树木，你为何独爱芍药？

察觉到自己说话露骨，世瑾急忙生硬地转移话题，不安地攥着手心，假装若无其事地看向对方。

司马光垂下与世瑾交错的视线，目光停留在因露水而散落的残花上

司马光芍药易种植，可入药，实惠且物美

世瑾撇嘴，有些不满意他的回答

赵世瑾芍药又名将离，寓意可不好

司马光莞尔一笑，嘴上却毫不客气地还击

司马光芍药也谓作花相，如何寓意不好？公主是从情字解花语，未免有失偏颇

古人多好以物托情，爱莲爱菊者有之，喜欢芍药的男子却是闻所未闻

赵世瑾感情你喜欢这花是寄托志向，那怎么不爱牡丹？

那人不缓不急，徐徐辩道

司马光牡丹虽贵，却是花中之王，可观而不可攀。我为人臣，愿居次位，芍药淡雅而不夺目，合乎我志，正相宜。

世瑾知他鲜少玩笑，定是把她的调侃当了真，便诙谐道

赵世瑾看来比起出淤泥而不染，明公倒是乐意逆流而上。野心不小啊

司马光泰然自若地反问她

司马光公主没有野心么？世人皆有俗欲，女子也不例外。公主宫变救驾，择贤而婿的事迹早在京城闺阁里传遍了

司马光从不在公主面前掩饰自己的志向，世瑾也从不避讳与他谈起，毕竟这对于他而言，是无法回转的曾经；然而长到如今近乎二十载，却好像没有人洞察过赵世瑾的心思，那些所谓的贤德聪慧，看似特立独行的新颖传说，在有宋以来成为被人议论最多的公主，也只有他看出了不同。

这是第一次有个人这样问自己。世瑾默然，良久，她道

赵世瑾当然是有的，天生我于赵室，受恩于万民，我不仅要履行职责，更要名垂青史。世人多以圣贤要求君王，然而得到荫庇的公主却只求一个“贤”字。我不愿意只成为一个被束缚在壳子里的圣女，却也绝不愿意去做出任何逾越法度的事情来彰显特别。今非乱世，我做不了驰骋疆场的平阳昭公主，也应当成为盛世的升平公主，为万民谋利。在别人看来，我不过是当得一个贤字，然而今后万世，必将赞我能襄君王的明达之举。

少女眸子里的闪烁着笑意

赵世瑾只可惜这个愿望恐怕无法达成啦，你那会儿弹劾我的声音可谓是沸沸扬扬，处罚虽不重，然而于我的名声却是有损呢。

那人倒不吝惜往自己脸上贴金

司马光君明臣直，身处高位岂能事事尽如人意，臣之规谏如起效用，公主依然还是贤公主

世瑾皱皱鼻子，一只胳膊攀上他的肩头

赵世瑾说实话，那时候我确实厌恶你的行为，不过静下来我也曾经细想，如果没有你的那次参奏，我也许依旧没有发觉自己的冒失。至于现在，我反而有些感谢你，至少我在他们眼里不是圣女，是有缺点的凡人，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能够迅速通过开导自己而摆脱烦恼一向是世瑾的优点，司马光不由得被眼前人的乐观所感染，唇边勾起淡淡的笑

司马光臣当不了革政兵，公主成不了贤公主，果真是一对夫妻，两相扯平了。

世瑾讶异地捂住嘴巴

赵世瑾你是在同我玩笑吗？

司马光笑意不减

司马光公主，日头渐大，带着朝露的芍药，怕是采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