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郎君(第一视角)

已近严夏，大日头整日里悬挂高空，便是待在殿中寸步不移地对着冰槛吹冷风，也足够攒出一身臭汗，所幸今上銮驾已于七月初往行宫避暑，那里规矩不多，倒是为难得的假日增添少许乐趣。暑气蒸人，连带着猫儿也懒洋洋不爱动弹，趴在姐姐膝上假寐，偶尔因为我实在烦人，才不得不抖动毛发，发出几声不满的抗议。这本是养来做我的宠物，如今反倒和姐姐更加亲近，闲来无事，我便同这懒怠的家伙较起劲，提起它的后颈放到马车座下，趴在它方才趴过的地方朝姐姐撒娇，可我那母亲却并不吃我这一套，推搡着我道

张妼晗快起来，这么大的人煨着我，也不嫌热。

我不依她，把脸凑去她面前

少女世瑾一想到要出去玩，再闷热也凉快起来，姐姐怎么不高兴？可要用一碗冰镇银耳羹消消火气？

姐姐没好气地点我的脑袋

张妼晗你一天天就知道吃啊玩儿的，婚姻大事一点也不着急。听说没有？刘国舅和夫人宋氏带着小儿子也在随从之列，这摆明了就是官家想让你许了刘家，我反正是不看好，你横竖心里有个数。

我摊手，转过身去掀开车窗垂帘的一角，圣驾启程浩浩荡荡，随从多少人未知，沿途风景逐渐变更，不远处的琉璃朱瓦点缀在那一片阴绿之间，晴空万里，若此行能有大好光阴，我只希望留连在值得的人事之间。

少女世瑾既来之则安之，婚事也不是女儿说了算，既然爹爹有意让刘家郎君随从，总要见了他庐山面目再做定论

曹评这次没有跟来，李玮却在其列，赵徽柔心里愁苦，抗拒的神色时刻表现在脸上，舟车劳顿，官家与皇后午膳过后便小憩去了，徽柔不爱动弹，贵妃也疲乏，独我这精力旺盛的人喜欢往阴凉地方游玩观赏，行宫僻静，因今上要来避暑，四处都都栽种了不同种类的花，我在太掖池上的石桥摇扇渡步，凉风从水面阵阵拂来，细柳垂湖泛起涟漪，也许是花香幽幽，不时吸引来几只蜜蜂蝴蝶，一时兴起，便拿扇子去撩拨它们。顺桥而下往花丛走去，那里时刻有人精细打理，不必担心虫蛇叮咬，我屏退左右，独自往花丛中去，丛中心栽着数十朵罕见的紫芍药，若是拿回殿内插瓶装饰，一定极美。

也不知戏耍了多久，忽见桥头人影绰绰，我从丛中站起，随从们显然也看到了那边的人，芳来急忙过来搀扶我，为我拍去身上的花粉和残叶

芳来公主，那边有人过来，这儿离官家的宫室最近，想是去见官家的

若是寻常皇亲倒也还罢，倘若是朝中官员便是不妙，好在已有内侍上去呼停，说是公主在前面，让他们绕道而行。然而出乎意料，为首引路的女官非但不绕行，不知同我的内侍说些什么，径直往这边走来。我从侍女手上接过团扇遮面，待那人群走近才看清，原来是坤宁殿皇后身边的女官，带着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白衣少年，我走向他们，他们已经停下揖让，口颂万福。

“公主容禀，小人奉命送国舅家刘郎君谒见官家皇后，望公主见谅。”

满宫里都知道官家欲婚刘氏，此次带着刘家儿郎来行宫避暑多半也是为了此事，既然是父母满意的未来女婿，我也不十分排斥，毕竟早晚都要见面的，于是虚扶一把，让他们起身。

刘从昀下臣刘从昀拜见公主。

也许察觉到我打量他的目光，那少年显得有些紧张，向我再一拱手，便垂眸怯怯地低头。好一个面如冠玉的郎君，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只不清楚是否是日头过毒还是他穿了白衣的缘故，我只看到他脸上几无血色，宽大的衣袍好像衬不起他的身量，仿佛弱柳迎风，像是一眨眼就会被吹进太掖池里。

“官家皇后俱已起身，公主可要一同前往昏省？”那女官见我不语，便又试探地提醒。我收起团扇将芳来手中的鲜花捧在怀里

少女世瑾那便一同前往吧

说罢就迈着欢步越过他们，往官家宫殿方向去。不曾想这些宫人乖觉得很，没经过商量，便不约而同全退在那刘郎身后，前面只有我孤零零走着，还有一个拘谨的郎君跟在后面，本是想避免尴尬，反而弄巧成拙。于是我不好将我欢快的步子跨得越发大，只能不自在地侧过脸放慢脚步

少女世瑾你……你是在国子监念书吗？平日里喜欢什么读物？现在读什么书？

读书人大抵都喜欢这样的话题。身后好一会儿才传来那人后知后觉的回答

刘从昀回公主话。臣在国子监学习两年有余，平日里喜欢看山川地域，或是各地要闻之类的书，如县志，地志。如今在看《括地志》。

我没有看过这本书，不过可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他对这本书十分熟稔

少女世瑾《括地志》？听说那是前朝魏王编撰，流传至今只有孤本，珍贵难得……那书似乎并不在宫中收藏，国子监有刊印么？

听到我对这本书感兴趣，刘从昀放松了些许

刘从昀这本书确实难得，因爱天文地理知识者甚少，故而国子监也没有完本，还是司马中丞受邀到国子监讲课时，见臣课业尚佳，又喜爱地理，便送了一本他手抄的《括地志》予臣。

司马这个姓氏在整个朝廷里甚是少见，使我很容易就想到了那个“熟人”

少女世瑾司马中丞？是司马光么？

刘从昀正是。不知公主如何知道司马相公？

原来那人又升官了。我佯装懵懂地笑了笑

少女世瑾啊，司马光砸缸，小儿都知道的故事嘛，我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成想真是他

随后又追问他道

少女世瑾这书里既有各地轶闻，可有神鬼故事？既介绍山川河流，可有提及花鸟植物？

刘从昀轻笑起来，道一句“何止如此”，便将那书中内容详尽介绍起来。他的口才倒是不错，没有了刚才的拘束尴尬，他从容地将书中各地的传说连同地理知识穿插描述，我用心听着，逐渐倒真对他的爱好好奇起来，待他忽然停下，我才猛然回神，官家的寝宫就在眼前，今上与皇后正在殿前，像是等候多时。我急忙上前，将才来的鲜花塞进父亲怀里

少女世瑾女儿来迟，望爹爹恕罪

官家倒是很高兴，折下一朵小花簪在我的鬓边

皇帝赵祯玥儿和从昀说什么呢？聊得倒是开怀

我拿眼睛去瞟皇后，假装不明白官家言语里的暧昧

少女世瑾没说什么，就是聊聊喜欢的书

嬢嬢也假装听不懂我的意思

皇后曹丹姝什么书值得你这般痴迷，路上也不停歇的听

刘从昀禀殿下，臣与公主正谈论山川疆域的奇闻异事。公主似对天文地理亦有兴趣。

官家“唔”了一声，随即笑道

皇帝赵祯公主喜欢阅读，能和你说到一起倒是可以在行宫消遣解闷。看你们意犹未尽，不如到行宫存储文献的地方一块儿寻些文章瞧瞧？

我推脱道

少女世瑾还是改日吧，女儿有些累了。

刘从昀听出我难为情的语气，也开口道

刘从昀臣因喜爱地理，将《括地志》的手抄本带来行宫，公主若喜欢，臣便回去献予公主阅读。

看来他是将我视为了难得的同好，一面是为我解围，一面又迫不及待与我分享，我顺坡下驴，一口答应

少女世瑾那感情好，等会你遣人送来就是。

都说字如其人，司马光虽用行草抄书，可眼瞧着笔锋里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股板正的韵味，我迫不及待地翻看着那本书的内容，耳边是母亲听着芳来描述刘公子。听说那刘郎文弱，母亲嗤笑着打住宫女的话头

张妼晗我当是什么香饽饽，原来是个病秧子

我合上书本，有些不满意贵妃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片面评价

少女世瑾他只是出生时有些早产，他母亲格外溺爱些，甚少出门活动罢了。

可能是母亲从没听过我维护男子，惊奇的目光注视着我，没再开口，反倒是一旁饮茶的安定郡君笑了起来

周纾公主可别着急，贵妃娘子不满意女婿，还不是没做好当岳母的准备，您得给娘子接受刘家郎君的时间呐

我看她们一个比一个误会我的意思，急忙澄清

少女世瑾那倒也不是，我不讨厌刘公子，可也算不上喜欢他

郡君眨眨眼，问我

周纾那公主愿意同他相处，还接受了他的书，是看中他一点品行呢？

母亲也催问我

张妼晗是啊，在你爹爹看来，你和那刘公子相谈甚欢，就是两情相悦的意思，这事八成是如此了。可你择夫婿，总不能稀里糊涂的把自己交代了，得有个理由才是

我抚摸着那本《括地志》的封面，努力思考着她们的问题，与那刘从昀相识不到一个时辰，要说真有什么十分能接受他的理由，那便只有这一个了

少女世瑾他好歹能与我说到一起吧，有能说到一块的地方，今后生活起来，也不算难过

我如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