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花灯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赵世瑾不是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可读罢欧阳修新诗，不免有些惆怅地伏在窗台边，楞楞看着枯败的花枝发呆。一年又过，正值上元佳节，厌烦了宫中一板一眼的把戏，宫墙外的节庆总令女孩心生向往。前两年中秋，赵祯心血来潮想带女儿们出宫观灯，只可惜自己染了风寒，倒便宜徽柔遇见曹评；今番再想出宫，却不见赵祯提及，每每思之，颇觉遗憾。

年节放假，还未开学，文彦博、王拱辰的妻女入宫朝贺后按特例来宁华殿拜谒，王文两家姑娘知道公主心事，也是好意，说等节日过后，买上几个最新式的灯笼送进宫来献给公主，却被世瑾一口回绝。

童年赵世瑾我知道她们是好意，可若真见了那些灯笼，我只怕是要嫉妒得发昏，所以还是算了罢

照蘅不解，询问道

薛照蘅公主既想出宫，何不亲自同官家说，您的要求官家从来是无有不应的

小姑娘委委屈屈地撇嘴

童年赵世瑾我是怕麻烦爹爹……虽说还未开朝，可他自己都不出宫，我那好意思去提呢？

张妼晗好巧不巧听到女儿的心愿，于心不忍，晚寝时与赵祯说起，反遭到赵祯好一阵哂笑

皇帝赵祯这丫头年纪越大倒与父亲越发生分起来，平日里隔三差五跑去福宁殿问学问时怎么不怕麻烦爹爹？偏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你去同她说，明日咱们就出宫观灯

元宵争看采莲船，宝马香车拾坠钿。长街长，繁华似锦，带着面具载歌载舞的戏曲、沿路叫卖的糖画泥人，无不使赵世瑾新奇喜悦。徽柔不是第一次出宫，便充当世瑾半个向导，拉着她东走西逛，还说南市里常摆相扑，那才是最精彩的。

两个小姑娘边逛边聊，竟是越来越起劲，看赵祯一众人等在后面远远跟着，便起来淘气的念头，小跑着钻进人群里，赵祯急呼不得，便装侍卫们也跟着公主的踪迹随着人群鱼贯而入，大街上车水马龙，两个孩童身形娇小，一下便被湮没在人群之中。

集市里的花灯闪烁着暖光，果真是如王文两家姑娘所说那般奇特，制作虽不如宫中的花灯精致，可胜在种类繁多，用花朵编织的兔子灯、孩童形状的拜寿娃娃灯，许是这家摊主手巧，摊位也摆得老长，父母牵着孩子站在摊前赏玩，徽柔和世瑾好不容易才挤进去。徽柔出宫前问赵祯要了几枚铜钱，便说要送世瑾一个花灯，小姑娘挑选良久，看每一个都爱不释手，可真当下定决心择了一个，抬头去看，却早已寻不见赵徽柔的影子。

世瑾立即慌了神，逆着人流往来时路去找，可走远了好一段路，仍是没有发现赵徽柔的身影。方才奔跑得太急，早拐过几条小街，怎样返回宫中已经不记得，求助路人又唯恐歹人使诈。小姑娘揪着自己的衣袖无所适从，强使自己镇定的暗示已不起作用，被人群再一次挤到一边，赵世瑾红着鼻子噙了泪花，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她袖口胡乱抹一把泪，泪眼朦胧地继续往前走去。

沿途的美景变成模糊的光影，世瑾开始不住的后悔起来，临行前张妼晗再三嘱咐她要跟着爹爹走，不要贪玩，可自己偏偏不听，这下可算是彻底栽了。心里泛酸更甚，走路也不小心注意，冷不丁一个踏空，正好撞在前面那人墨绿色的儒衫上。那人倒是眼疾手快，回身将她扶住，和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像是个极温文尔雅的先生

司马光小姑娘，何事哭泣？可是找不着家了？

赵世瑾抬起头，去看那先生的面容，却在与他对视那一瞬双方都愣了起来。眼前这个绿衫男子，同世瑾在福宁殿和鞭春仪式上见到并无二致，只是相较于从前，少了那一把青黑的胡须。

司马光……姑娘怎么在此？

还是那人先回过神来，脱口而出的“安寿”二字生生咽下，他温柔地将她拉到僻静的小巷，见她满面泪痕，犹豫地掏出干净帕子为她擦拭脸颊。赵世瑾百感交集，仍是惊魂未定

童年赵世瑾司马相公，我找不着爹爹了。

司马光了然，将手帕收回袖中，俯下身子安慰她

司马光姑娘别怕，想必他们也在找您。若您还记得来时路，我陪您去找；若不记得，在下便回府备车，送您回去。

赵世瑾沮丧道

童年赵世瑾我不记得来路了。

司马光颔首，拘束地询问

司马光那么……在下府邸就在附近，还请姑娘移步。

周遭没有可信赖的人，赵世瑾只得将希望寄托在这陌生的熟人身上，她谨慎地跟在那人身后，可那人却时不时地侧身示意她并行

司马光姑娘，没有臣下走在前头的道理。

他依旧随和温柔，可是说的话却让世瑾迷糊起来

童年赵世瑾可我不知道司马相公的家住哪里呀？

那人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决定换一种说法

司马光在下的意思是……怕公主又走丢了。

赵世瑾迷蒙的点了点头，随着他的步伐懵懵懂懂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人流渐稀，耀眼的光华也逐渐消散，只有不远处一座青瓦屋宅前悬挂的两个纸灯笼指引着方向，那两个灯笼上赫然书写几个大字——“司马宅”，宅门前站着的小厮见到他们，立刻恭顺地跑上来迎接:“官人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赴欧阳相公邀约么？”司马光道

司马光有急事处理，你去备一辆车来。

小厮疑惑地看一眼默不作声的赵世瑾，答应着离开。没过多久，便赶了一辆牛车过来。司马光亲自放下车上的矮凳，扶着世瑾上车，随后拿过小厮手上的牛鞭，挥手道

司马光你去告诉欧阳学士，我稍晚些到。

小厮疑惑更重:“官人要亲自赶车吗？”司马光没再说话，只是挥动鞭子，那牛车便缓缓使动起来。

世瑾不知道别的达官贵人都是怎样做派，可不用细想便知道上下朝他们为节省时间都是乘坐车轿回府，司马光不是出身贫寒，赶车这样纡尊降贵的技艺他如何会做的？

童年赵世瑾司马相公怎么会赶车呢？

赵世瑾掀开垂帘的一角，露出眼睛去看坐在车轼边的男子。不知是孩童之言幼稚可笑，还是他联想起什么难忘的旧事，司马光弯起嘴角，但并不愿意多谈

司马光少时赴京城科考，路途所学，本为生存而已，不是什么要紧事。

赵世瑾见他不愿多说，便自讨没趣地闭紧了嘴巴，随着车身摇晃打盹。不知过了多久，车架缓缓停下，司马光似乎在同什么人低语，紧接着便听见他轻扣车窗

司马光公主，到了。

垂帘打起，世瑾打着哈欠被他扶下车，宫门吱呀缓缓打开，忽听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世瑾回头，发现是赵祯和徽柔一行人，正向这边赶来。司马光连忙后退见礼，世瑾看到父亲风尘仆仆，委屈的情绪一下淹没理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赵祯将女儿抱起，焦急的神色渐变成怒气冲冲

皇帝赵祯你还好意思哭？亏得司马君实带你回来，否则你非得露宿街头不可！

训斥了女儿一通，赵祯才和颜悦色向一旁的司马光颔首

皇帝赵祯此番多亏了君实，朕实不知如何感谢

司马光惶恐不安

司马光官家言重，此臣举手之劳。公主受了惊吓，还请回宫诊治才好。

赵祯对怀中这个受惊的女儿并不买账，而是严肃地板着脸呵斥道

皇帝赵祯快向司马相公致谢！

赵世瑾眼泪汪汪抽咽道

童年赵世瑾多谢司马相公，司马相公是个好人

司马光想笑而不能笑，险些就要拜伏在地

司马光公主折煞下臣，臣担待不起。

宫门再度关闭，那绿色衣角被牢牢隔绝在那一片喧嚣里，不愧真是砸缸救人的好人，下次再见会是何时呢？还是说，永远都不能再见呢？世瑾在父亲怀里停止了哭泣，疲惫地看着关闭的宫门闭上了眼睛。

本来好好一个上元节，因为两个公主险些走失而了无意趣，赵祯纵使再疼爱女儿，此番也狠下心来罚她们禁足抄书，等到两姊妹再度凑到一起叽里呱啦地谈天说地，已经是一个月后。说起那日，两个人至今都心有余悸

少女徽柔你说说你，我哪里会抛下你不管呢，不过是人多看不见我，站在原地等我就是了，怎么还乱跑呢

世瑾不服气

童年赵世瑾从甩开爹爹开始，咱们就已经在乱跑了

徽柔叹了口气，倒在榻上晃动双脚

少女徽柔多亏了那司马光，不过真有些奇怪，他怎么会去逛花灯呢？

世瑾奇怪道

童年赵世瑾他好像是约了同僚处理公务……不过他为什么不会去逛花灯呢？

徽柔见她不知道，便故作神秘地示意世瑾附耳过来

少女徽柔我听说他私底下是个极其无趣之人，有一回灯节，他夫人想邀他观灯，他便问他夫人为什么要去，他夫人就说，想去赏灯，也看看路上的游人。结果他板着脸道:“我不是人啊，看我不就够了吗？”你说说，他可不是古板无趣么？

不想世瑾反而吃吃笑起来

童年赵世瑾为什么无趣呢？古板又能言善辩的人实在是少见呀，我实难想象那样温柔好说话的人和他夫人相处会是那副不上道的模样

徽柔无语地看着自家妹妹

少女徽柔就算是吧，可你别忘了他上个月还以官家出宫安全无以保证为由弹劾了皇城司呢，虽说没什么不对，可到底过错在我们，他未免小题大做了些。

世瑾不认同地反驳道

童年赵世瑾我倒觉得他是为我们好，毕竟如果公主险些走失被朝野尽知，皇城司很多人指定要被革职查办，说到底还是我们连累皇城司了。

徽柔说不过妹妹，一想又觉得有些道理，可仍是不能认同司马光有趣这个观点，想了想又绕回这上面

少女徽柔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帮了你，不过我还是认为他是个怪人。

赵世瑾也学着姊姊的样子倒在榻上，想起那片绿衫，怎么也不能联想到他与妻子对白时的古怪，又觉得好笑起来

童年赵世瑾那我……约摸也是个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