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仪仗

张妼晗自从经历丧女之痛，格外重视腹中的孩子，因着胎像不稳血崩虚弱，她很是将养了几个月，好容易熬到即将临盆，忽然听王拱辰的夫人薛娘子说起道场法会积福很是灵验，便一门想去求个心安。皇家佛寺不拘束贵客，妃嫔若是前往祈福，只需要和皇后报备一声即可。

于是乎因为有孕而被免去晨昏定省的张娘子半年来头一回赶早，精心插簪上妆，说是要在妃嫔晨省时当众求皇后一个恩典。这些日子来张妼晗被宫里数不胜数的奇珍药材滋养得很好，精气神也不错，红光满面春风得意，像是彻底从丧女之痛中走了出来，又恢复从前那副娇矜飞扬的模样。难得她有心思出去走走，世瑾喜闻乐见。孕妇自有一套独自的膳食，但往日母女俩早膳的分量一点也没有减少，平时张妼晗怕她积食，总拘着她不给她多吃，趁着母亲外出，赵世瑾立即摩拳擦掌，拈起筷子想要继续大快朵颐。

乳母保傅看出她的意图，命人将她的碗碟收走:“公主忘了，张娘子吩咐过，不可多食。”世瑾苦着脸央求

幼年赵世瑾没有多食，是还没吃饱

乳母寸步不让

乳母蒋氏公主用了蛋羹和鱼粥，点心吃了好几块，怎么会没饱腹呢？吃多了胃不好，又该半日里肚子疼。

世瑾泄气似的看了一眼自己的碗碟，又看看静静站在一旁的照蘅和几个小宫女，认命妥协

幼年赵世瑾好吧，不过再置几副新的碗筷来，这些东西扔了浪费，索性你们大伙分食如何？

蒋氏本以为这小祖宗要闹一场才罢休，如今这要求倒也不是不能同意

乳母蒋氏公主施恩，自是可以的，奴这就让他们准备碗筷来。

赵世瑾知道宫人的餐饭和自己的不同，重生到这里的时候每次被一屋子人伺候着端茶递汤地用饭总让她不知所措。现在稍好些，可身边多了几个同龄的宫女内监，自己吃饭他们只能站在一旁闻味儿，令赵世瑾于心不忍。特别是照蘅，上回给自己出了这样好的主意，托付张茂则的事情想必很快就有眉目，这事还没有好好感谢他呢，干脆请他吃饭，顺便再……

幼年赵世瑾我最喜欢吃酥油鲍螺了。

小姑娘手肘撑桌，捧着小脸抬头去看离自己最近的薛照蘅。奴婢没有和主人同桌而食的道理，所以他们都是站着吃饭。薛照蘅跟前的酥油鲍螺几乎也没怎么动过，张妼晗嫌油腻不爱吃，世瑾刚才也只许吃了一个。

公主的这番暗示其实很明显，薛照蘅伸手拿起还没用过的碗筷，向周围环视一圈，世瑾方才支走了乳母保傅们，她们现在还没有回来。趁着空隙，他挡在公主身前，迅速夹起一块糕点放到世瑾唇边，小姑娘机灵得很，飞快衔进嘴里，包着点心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起来。男孩看着世瑾满足地摇头晃脑，眉眼情不自禁地稍稍弯着，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夹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幼年赵世瑾咦？你不嫌弃我用过这双筷子了吗

世瑾被金尊玉贵养了这许多年，娇养出许多矜贵的毛病，本来还打算让人给薛照蘅再换一副筷子，不成想他直接就这么用起来了。

男孩捏筷子的指节蓦地收紧，眼神一暗，认真摇头道

薛照蘅公主吃相好，压根没碰到筷子，况且小人是奴，哪有嫌弃主子用过的东西的道理。

世瑾觉得这话有点别扭，既对又好没道理，正要搜索些词句反驳，忽听门外一声唱喏，赵祯迈着闲适地步子跨进屋来

皇帝赵祯外头静悄悄的，屋子里倒是热闹。

世瑾迎上去欢欢喜喜地见礼，还没等礼全，便被父亲一把抱起来。赵世瑾咯咯笑道

幼年赵世瑾爹爹怎的今日下朝这样早？

官家至，宫人们自是不能再留在御前用膳，自发挪了出去，薛照蘅动作很快，帮着年纪小的芷兮荷兮收拾，转身离去那一瞬间，望着高高在上的天家父女天伦之乐，竟然羡慕又失落。赵祯放下女儿，牵着她的手坐到主位上，用半是孩童的语气和女儿聊天

皇帝赵祯今日没什么要事，便提前让官员们回家啦。玥儿在做什么？你姐姐去哪里了？

世瑾只道张妼晗去皇后处报备问安，还说自己在赏赐奴婢们点心吃，赵祯好似对张妼晗的行为若有所思，不过并不以为意

皇帝赵祯原来如此，那爹爹就在这里陪你等姐姐回来。

赵世瑾促狭地吐舌头

幼年赵世瑾哪里是女儿等姐姐，分明是爹爹等姐姐。

赵祯佯怒地呵气去挠女儿的肚皮，父女俩乐得闹成一团。

约摸过了一刻钟，大腹便便的张妼晗才乘小撵一摇三晃地回了翔鸾阁。日头渐起，她即便未曾步行也生出一层薄汗，淡妆腮红微微晕开，碎发若隐若现遮在花钿上，更显娇艳可人。见赵祯在这里，行礼也忘却了，喜滋滋地被爱人拥进怀里

张妼晗官家，皇后同意了。

刚刚还在温柔地为爱妃拭汗的君王忽然停下手里动作

皇帝赵祯她竟毫不犹豫答应了么？

张妼晗这才发觉屋子里还有个呆呆怔怔的小人儿站着，立刻忽略了赵祯那一闪而过异样

张妼晗好玥儿，爹爹姐姐有话要说，等会陪你在小花园里投壶好不好？

说罢便不迭地让贾氏将女儿送出门。

赵世瑾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了些什么，待出了偏殿，便摆出一副公主架子来质问贾氏

幼年赵世瑾姐姐去坤宁殿不是单为了祈福吧？她还有什么事求嬢嬢？

贾玉兰本有意隐瞒，可公主的眼睛里满是强硬的意味，一看便知道不好糊弄。无奈之下便松了口

贾教习是想向皇后借出门用的车驾仪仗。

赵世瑾“哦”了一声，小脸垮了下去，撇开贾氏向相反方向走了几步，又退回来看着她

幼年赵世瑾婆婆将姐姐从小教养长大，应是将她视如己出。她能有今日，少不了您的帮助，可若有一日她摔了跟头，也一定和你脱不了干系。

孩童认真盯着她的眼睛，稚嫩的语气满是威胁和警告，与平日里那个撒娇向她要糖吃的小公主似乎判若两人，但这分明是个孩子，却让贾玉兰生平第一次感到不自在，她着急解释，有些结巴地回应道

贾教习公主，奴是绝对不会害娘子的……

赵世瑾平淡地点点头

幼年赵世瑾你知道我是公主，张娘子是你的主子，若真为了她好，也该早点和外面的人划清界限。宫里有手眼通天的，难免妄图一手遮天。到时候外面的倒容易自保，姐姐在宫里，就难做人了。

不去看贾氏的反应，赵世瑾说罢抬脚就走。

杨怀敏许兰笤私相授受的那番话，足以证明宫外那位“夏公”并不如张妼晗和贾玉兰所料的那样重视她们，贾氏身为如今唯一能左右张妼晗的人，她对杨怀敏等人的态度能直接影响张妼晗的判断。故而世瑾特意话语里泄了风声，指引她猜疑杨怀敏，如若贾氏真能醒悟，切断张妼晗与朝廷的联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若是她仍要利用张妼晗……世瑾伸手轻轻抚摸着袖口的图案，那只能等张茂则的搜查到了证据之后拉扯贾氏下水了。贾氏对张妼晗有恩不假，可她，不能留在这里。

世瑾走后赵祯没有在翔鸾阁里停留多久，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便离开了。正厅里发出茶杯掷地的声音，上次张妼晗生气还是在瑶瑶去世的那一天。

“娘子，净面更衣吧。”屋子里传出宫女畏畏缩缩的声音。

张妼晗不用，都给我滚！

凌厉的女声震得世瑾提起自己的耳朵，她贴着门板踮脚挪进屋，从宫女手中拿过沁了温水的帕子，静静走到母亲身边，举着帕子不动

幼年赵世瑾姐姐，擦汗。

女子生硬地掩去满脸怒火和不甘，使自己平和下来

张妼晗玥儿，姐姐想一个人休息会儿

孩童澄亮的眼眸巴巴看着母亲

幼年赵世瑾女儿方才问了贾婆婆，她都告诉女儿了。姐姐不气，是爹爹不好，他不明白姐姐的计较，难怪姐姐生气。

张妼晗见女儿这般懂事贴心，心里头泛酸更甚，也不顾及世瑾到底听懂与否，将心事一并倾吐出来

张妼晗你不向着皇后说话啦？好孩子，你爹爹是疼惜我的。可我不明白他为何每次都向着坤宁殿那尊菩萨。这次他明明先应了我，到头来还是收回成命。

赵世瑾伏在母亲膝上，粉颊藕臂贴着母亲，活像只软糯的团子。张妼晗怀身大肚，不方便将她搂在怀里，可还是倾下身子，抚摸女儿头顶的软发

幼年赵世瑾嬢嬢是好，可姐姐才是玥儿的亲娘。爹爹大抵是见嬢嬢如此大方，也不好意思为难她。嬢嬢……也是有她的难处的

张妼晗冷哼，目光向坤宁殿的方向望去

张妼晗她有什么难处，你呀你，说到底，还是帮她说话。

说一千道一万，张妼晗永远不会责怪赵祯，受气的永远是皇后。赵世瑾见她又气起来，连忙拉起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

幼年赵世瑾女儿没有向着皇后，可事实如此。爹爹爱讲究公平，肯定时常难以取舍。这大大宫城就像一个酥油鲍螺，平日里爹爹惯着姐姐多吃些，但姐姐吃的多了，爹爹又觉得不合适，便要给皇后和苗娘子她们一些。这样一来，爹爹也累，平时吃不到点心的嬢嬢和苗娘子也累，难道不是嬢嬢也有难处么？

张妼晗听了女儿的比喻，憋着没撒出的气到了嘴边成了苦涩的笑意，她伸手刮刮女儿鼻尖，喃喃自语

张妼晗是啊，你爹爹想妻妾和睦，一碗水端平，规矩大过天，妻妾分明，怎么也不配僭越……

她长叹一声，复又柔和地捏着女儿的香腮调侃

张妼晗天天想着吃酥油鲍螺，连睡里梦里都忘不了它吧？今日吃了几个？

赵世瑾凑上前狗腿地竖起手指

幼年赵世瑾早膳就吃了一个。

张妼晗笑，将女儿两腮的粉红团在手心里

张妼晗那今天就作个例外，再准你吃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