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荡得可怕

对着一个怀有如此天真看法的半个同僚，昊辰并不否认自己心中一开始的忽视。

可是当听完对方的观点后，即便高傲如昊辰，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疆姜所说内容的正确性。

他不止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身怀天规的公正，看出了进退有度的仪态，甚至还从对方身上看出了隐约佛性。

这不是个普通的小神仙。

如她所言，她亦是一位司法之神。

按道理来说，对方应该修习道法，但疆姜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儒礼虽并不算深切，但显然小有所成。

佛性亦如是。

但仅仅是拥有这三家还不说，疆姜身上的人性光辉同样引人侧目。

这是个前途无可限量的人。

若非对方在和自己讨论的是自己已逾千年的秘密，昊辰觉得他对对方的赞赏还能更上层楼。

可是事情牵扯到自身，他一时之间竟然难以从客观角度去评判。

对方眼中的那点失望他能看到，可他们之间非亲非故，对方对自己究竟是崇敬还是失望，与自己又有何干系呢。

她说的这么好，看得这么通透，自己还不是同样动了凡心，与那离泽宫后辈厮混在一处？

可见，说出来谁都容易说，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昊辰垂下双眸。

说不出究竟是为自己隐藏的秘密被撕开的尴尬找借口的托词，还是被伤到了痛处的羞恼，昊辰虽没未言语，情绪波动却仍然翻涌。

有天规为辅佐，这一次又是做足了准备来赴约，疆姜自然体察的十分明显，失望不由得进一步加大。

若柏麟帝君是这样的柏麟帝君，那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还真是不难理解呢，疆姜又何苦去和对方争辩，倒不如依旧陌路来的自在。

摸清对方态度看法后，疆姜没了争辩欲望，浑身情绪波动眼神状态都在眨眼间恢复到了平时的温静可亲。

她的变化自然没有躲过昊辰的观察，又引得昊辰心中连连称奇。

可见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真在另外一个世界，有这么一个天庭，有这样的神仙，也算奇事一桩。

他们之间观念不同，但终归不是敌人。

昊辰姜姑娘可有考虑过重回天界。

疆姜客气地笑着摇了摇头。

疆姜。我动了私情，牵挂已生，在个人私事未了前，不适合回天。

疆姜。更何况我并非天界之人，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对于自己的长处不藏私，对自己的短处不隐瞒，疆姜坦荡的令人自惭形秽。

昊辰不自觉的一噎，心中甚至生出几分‘我不如她’之感。

感觉生成只是刹那，却犹如一颗种子，破土生根，两根藤在昊辰心中对打，一个赞叹疆姜是可塑之才，一个不耻于她同妖邪定终身。

昊辰既然知道不妥，何不慧剑斩情。

昊辰姜姑娘根脉深厚，颇有造化，何必为了儿女私情而妄断前程。

疆姜眉目一敛，并非回避与对方直视，而是压不住般，低低地笑了起来。

疆姜。帝君，不妥是因不舍，并非不耻。

想起自己动心的那人，一颗心赤诚纯净，宛若地狱中悄然盛开的一朵莲花，身在污泥中，心向菩提藤。

疆姜。我是对司凤动了情，但那是因为司凤值得，他一未伤天害理，二未有损阴德，三未扰乱作恶，反而一心向善，一心至纯。

疆姜。他待人心诚，修行认真，思想看法都颇有见地，虽然年幼，却并不稚嫩。

疆姜。我们这一世缘法，是我来此后，误打误撞求来的。

心动了就是动了，情生了就是生了，从不需要掩藏。

疆姜一双眸子写满了深情，就这样直愣愣的展现给昊辰看。

疆姜。我倾慕他，我不舍。

莫名的，昊辰觉得疆姜笑容中隐含几分张狂，像是对自己不肯承认真心的嘲讽，又像是幻觉，仿佛她的神色本就至纯至洁。

疆姜。我爱他，不同于爱三界苍生，也并不影响他和我一起爱苍生。

疆姜。身在红尘，心有情，不代表不能造福三界。

疆姜。帝君。

疆姜。私情与大爱不是敌对，并非不能共存。

疆姜。爱也可以很清醒。

分明说起来还是前头那套说辞，但由于疆姜整个人不再疑问尖锐，反而娓娓道来自己对一个妖的深情，而显得如此岁月静好。

不再是质问的语气，她只是简单的表达了自己认真思考过后的一段感想。

可听在昊辰耳中，却比前头那些致地有声的言辞更具有伤害性。

仿佛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对方身上，可以处理得比自己更好。

仿佛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做法都透出一股自欺欺人的苍白，一切兜兜转转，都是因他变简为繁。

疆姜幸福且坚定的笑容终于让昊辰坚韧的思想破开一道裂缝，深渊中有个声音仿佛在低吟。

他真的，错了吗……

可惜这个问题他问不出口，也不会得到回答。

昊辰深深吞了一口气，将自己心中的湖水抚平，回复到平时的清冷安静。

昊辰若你所言，是因天之缝隙来此，因何对此桩旧事知道的如此详细。

疆姜。因为万劫八荒镜。

疆姜一如既往的坦诚，抬手从乾坤袋中取出那几块碎片。

疆姜。虽然镜子不全，但也足够。

昊辰大惊。

疆姜倒是依旧坦荡。

疆姜。实不相瞒，疆姜以身补天后，仿佛得了机缘，在天之缝隙中挣扎后的一条生路，便是来此。

疆姜。想来我的出现，是一件有违天道的事，但因着这份机缘，反而得以在此存活。

她没说谎。

却令她比说谎了还令昊辰觉得惊悚。

一个能力出群的穿越时空者，知晓了如此多秘密，却还与他尽数说出。

究竟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觉得自己已经拿捏到了把柄的有恃无恐？

疆姜认真的说完了前因后果，神色自如地指挥着这几个碎片跳回了乾坤袋。

她没有坏心，没有邪念，只是真诚的说着她觉得正确的话，让人便是看着她，也不忍用恶意揣度。

昊辰你，去吧。

谈到这里，谈不下去了。

他们观点不同，沟通起来让人觉得疲惫，可他们某种意义上又是同样的人，不难萌生个名为信任的东西。

对于有实力的人来说，坦荡本就是件可怕的事。

并不在意对方用上位者的语气同自己说话，疆姜静静地一拱手，准备离去。

只是在擦身而过时，仍旧忍不住顿了步子。

疆姜。犯错不是无可恕的罪恶。

是说给柏麟帝君的。

疆姜。错了，可以改。

也是说给有回头之路的任何一个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