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去描述曾经的岁月呢？
在蒙那尔多的印象里，童年是一段漫长而又折磨的时光。
那样死气沉沉，她的行程三点一线，住所，钟楼，花堂。
从有记忆开始，她就跟在各式各样的牧师身后，听他们孜孜不倦地为她灌输神女的故事。
从第一代的英勇献身，到上一代的陨落传承。
每一次，她都要跟着牧师一遍遍地往返那道阶梯，强迫地记住历代的神女。
因为，除了下一代，不会再有人去提起她们。
“尊敬的神女，您要记住，您的降生，是为了这片大陆……”
“大陆上的人们，需要您的力量……”
“您要全身心地为这片大陆服务……”
每一天，都是这些重复的词汇，她熟悉到倒背如流，而那些牧师，也一脸应付任务的模样。
毕竟这一个蒙那尔多离开了，还会有下一个。
源源不断地接续下去，在他们看来，不需要也没必要对短命的神女们上心。
反正历代的神女也接受了她们必须无私奉献的规则。
为这片大陆，大陆上罪恶的人们承担苦楚，带去幸福。
“那，我能为自己做什么？”蒙那尔多停下脚步，直视牧师们略带惊讶的眼眸。
“您不必想这些，您只需要全身心为这片大陆。”
牧师里，年龄最长，资历最深的一位站出来，以不容反驳的语气继续说着，“您是神女，为这片大陆而生的。”
“我得先是我自己。”
积压在心口许久的话语终于说出口，蒙那尔多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
但比起积压许久的内心，她现在还是异常轻松。
牧师没有再接话，只是颇有所思地看着蒙那尔多。
这是第一个敢于发声的神女，透过蒙那尔多稚嫩的脸庞，牧师恍惚间看到了第一任神女的样子。
第一个接受，也是第一个反抗。
牧师叹了口气，朝蒙那尔多郑重地行礼，带着一众牧师离开了钟楼。
蒙那尔多漫步到阶梯的第一副画像前，伸手抚摸画中人的脸。
她们有着同样的金发，同样金色的瞳孔，画中人的眼睛却那样饱含沧桑，像一池死寂的湖水，倒映所见的孤独和泪水。
蒙那尔多收回手，却觉得鼻尖一酸，一股莫名的悲痛从心底涌起，很快就扩散到全身。
她双手捂住胸口，背靠住墙壁缓缓坐下，侧过脸去看这道漫长的阶梯边悬挂的一幅幅画卷。
她猛地觉得寒冷，如坠冰窟一样的恐怖。
或许在某个时刻，她的生命也会被那些繁重的画框圈起，没有人再记住她来过。
她活成了一滴雨水，掉落时无人问津，蒸发也无人在意，因为那是最微不足道，且无比正常的事情。
恐惧突然席卷全身，蒙那尔多颤颤巍巍地扶住墙壁，拼了命朝大门跑去。
那扇以往只有其他人能打开的大门，她第一次努力地去推开。
大门外的世界还是风和日丽的午后，蒙那尔多跑出钟楼的午夜，奋力往烈阳靠近。
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奔跑的时候，要闭上眼睛，不能回头，不能停顿，要是脚步慢了，就又要一个人去面对画像，钟楼。
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蒙那尔多喘着粗气，跑到一处水果摊面前，再往后奋力一掀，从身上抓下皇族的项链抛给摊贩。
“对不起！”
集市人来人往，蒙那尔多不停地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跑，掀了一个个摊位，又扔了好几件饰品。
一路上她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也不知道跑了多久。
直到脚踝传来刺痛，她才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停下。
才脱下鞋子，蒙那尔多就看到了脚踝上的血迹。
她忍着疼痛揉了揉麻痹的脚踝，将鞋子埋进了草堆里。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蒙那尔多缩在角落里，环抱住自己一动不动。
小巷外，寻找她的士兵们兵分两路，对这片地区开始搜索。
蒙那尔多已经没有力气跑了，她靠住墙壁，思索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或许会和上次一样，被关在摆满神像的房间里忏悔自己的举止。
一个士兵注意到她躲藏的小巷，试探性地叫了她的名字后缓缓靠近。
蒙那尔多有些累了，她背对士兵来时的路，抱住自己闭上眼睛。
感受到身后的草堆被轻轻剥开，一束光出现在蒙那尔多身边。
蒙那尔多在心里暗暗叹气，扭过头刚想开口时却看见那个士兵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有什么发现吗？”
士兵将草堆恢复原样，走出了小巷。
“长官，这里也没有。”
蒙那尔多有些错愣，望着那个逆光的身影，心中浮现起熟悉和安心。
直到士兵们全部离开这片区域，她才逐渐恢复过来。
那个士兵在帮她……为什么呢……
夜幕降临，寒冷也一同入侵了小巷。
蒙那尔多本来就穿得单薄，夜色中她身体颤抖，将身体埋进草堆里。
在月光里，一个左顾右盼的人影悄悄的进入那条小巷。
蒙那尔多有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就觉得鼻尖被人刮蹭了几下。
她睁开眼睛，在浓浓夜色中猜测眼前的人是谁。
“不要出声，我给您换些衣服，带您离开。”
那人拿了一件麻衣给她披上，又把她的头发绑起，给她带了一顶粗糙的假发。
不止如此，还拿了一条布蒙住她的眼睛，似乎还在她的脸和手脚上抹了一些东西。
她闻了闻，应该是土，灰，还有泥。
蒙那尔多不清楚这人是不是坏人，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反抗了，只能赌一把。
这个世界好像哪里都是糟糕的。
是一个坚固的笼子，而她是被困其中的鸟，来来往往的人群就是主人，是谁都无所谓。
一切完毕，蒙那尔多被那人牵起，踉踉跄跄地走出小巷。
脚踝的伤口正在发痛，她走得吃力，却又倔犟地抓紧那人的衣衫，不紧不慢跟着。
“亚加，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呢？”
“捡到个孩子，这么冷的天不能不管，先带我家安顿一晚上。”
“是吗？我看看。”
蒙那尔多感觉到那人靠近自己蹲下，正扫视自己的脸。
她本就怕生，于是更加用力地抓住亚加，往他身后躲。
亚加也提心吊胆，虽然经过他的改装，蒙那尔多的外貌天翻地覆，但眼下这个节骨眼，要是遇到对蒙那尔多非常熟悉的人，那什么都泡汤了。
“额，还是个瞎子啊，真会给自己找麻烦。”
那人拍拍衣服，从蒙那尔多身边走过，“走了走了！”
亚加松了口气，拍拍蒙那尔多的肩膀，轻声开口，“他走了。”
蒙那尔多松了松手上的力道，如释重负地笑了一声，“谢谢您。”
当然，这场逃跑并没有持续多久。
第二个寄宿在亚加家里的夜晚，蒙那尔多带着期待等着今晚的睡前故事。
只不过迎来的，是牧师长带来的奇瑞，以及被扣住的亚加。
十五岁的这场闹剧匆匆结尾，蒙那尔多回到了那个死寂的钟楼，哪怕奇瑞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她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
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她正朝着历代神女的样子，大家都需要的样子靠近。
至于亚加，被牧师们以教唆和绑架神女的名义向国王和神像请示了绞刑。
亚加坐在监狱的一角，心里五味杂陈。
有那么些后悔，又有那么些无所谓。
怎么会对一个高高在上的女孩子感到惋惜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或许是因为，这个年纪，还在喜欢布娃娃和蓬蓬裙，但蒙那尔多却要跪坐在神像前，学习神女的规则。
第一次见到蒙那尔多是在她十三岁那年，她生日的那一天。
而那天她收到的礼物，照例是厚厚一叠修养守则。
蒙那尔多站在那一动不动，而亚加站在窗边，看她在牧师们的压迫下露出违心的笑容。
于是那天趁着黄昏，他在一众花朵里挑了最大的那一朵，送到了在金钟前祈愿的蒙那尔多手里。
准确地说，是轻轻放在了蒙那尔多面前。
她正在祈愿，并没有注意到亚加的到来，直到祈愿的一套流程走完，她才睁开眼睛，也看到了那朵纯白的花。
隔天亚加值班的时候，在蒙那尔多的枕边发现了那朵花。
那应该是一个充满花香的美梦。
在就要行刑的那一天，亚加脚步沉重地走上刑台，就在他认命地要闭眼时，却听见人群一阵嘈杂。
他望过去，看见蒙那尔多朝着刑台跑来，她的发丝散乱，身上的衣服也还是常服。
阳光洒落在她的金发上，她如那天的他一样，逆着光，从容不迫地靠近，随即举起国王的特赦牌，气喘吁吁地朝台上喊。
“亚加是我的骑士，劳烦把他还给我。”
亚加注意到，蒙那尔多的胸口别着当年那种花。
刺眼的阳光在亚加的眼里柔和下来，他站直身体，来到蒙那尔多面前。
一股话抵在胸口，亚加却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半跪下，拉起蒙那尔多的手，抵上额头。
蒙那尔多将他扶起，将胸口的花别再亚加的胸前。
“谢谢你的花。”
那年的花香味浓郁，从十三岁的生日飘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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