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四）

江澄猛然听到这个问题，没反应过来，“阿娘……？”

虞夫人微抬下巴，示意虞末院子的方向，“我听珍珠说，前两天你就是在那里，在二哥的院子里，用了雪灵芝和融弥花调制的药，修复体内的暗伤……珍珠说，那药很烈，你……”

她欲言又止。

江澄也跟着看向那间偏院，想起那日服下的汤药和裂肤彻骨的疼痛，抿紧了唇。

在虞夫人提到这个话题后，他心里生出了一股羞愧和不安，好像是那些玩的脏兮兮的孩童回家的心情。

害怕大人责骂，担心家长失望发怒。

“阿娘，那些都是小伤，都过去了。我以后不会再搞得那么狼狈了。”

虞夫人看到江澄垂眸默认的样子，心中涌起细细密密的疼痛。“你以为我在责怪你吗，阿澄？”

江澄摇了摇头，但态度依旧缄默。

虞夫人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虞末偏院墙外，这里已经能够嗅到院内的草药香了，苦涩而绵长。

她轻轻抚上被藤蔓覆盖的外墙，“我对这里很熟悉，小时候受了伤，害怕母亲大哥和长老们知道，就会偷跑到二哥这里，央求他替我上药，帮我隐瞒。”

江澄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听着虞夫人东一句西一句地回忆着少女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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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江澄从未从母亲那里听到的过往。

自他有记忆以来，江澄就知道母亲的娘家离得很远，要飞很久才能到，每次过年中秋，也只能在眉山停留三五日。

江澄知道阿娘的家人很宠爱她，所以爱屋及乌，待自己也是宠溺非常。

小时候的江澄，曾经有想过，若是和阿娘生活在外婆家，似乎比云梦要舒服快乐很多。

可是，阿娘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语。

到了定好的返回日子，就干脆利落地带着江澄回云梦。

长大后，江澄依然不能理解阿娘的想法，看不透她的心，只以为出嫁从夫，阿娘已经是云梦的人了。

可是，如今，那个十八岁的少女虞紫鸢站在面前，褪去那件江夫人的外衣，江澄发现，他的阿娘居然是如此的肆意而活力，跟他印象中的虞家人一样，坦率直白，一言一行间都是被爱的感觉。

那么，从前不提虞家，不提自己的成长，是因为云梦的日子太苦了吗？

江澄出神地望着绿墙下的佳人，云梦也有久远的宅院，有成片的藤蔓，可是阿娘似乎从来没有表现出欣赏之意。

————

虞夫人听着身后江澄浅浅的呼吸声，回头去看，发现自己的孩子依然是那副模样，那副小时候乖巧认错默默承受的神情。

虞夫人转身走到江澄面前，想着珍珠提及的，阿澄胸前的戒鞭痕，伸出手轻轻触上江澄的衣襟。

江澄下意识地迅速后退，却被虞夫人紧紧揪住领口，不允许他逃避。

“阿，阿娘……”

江澄难得有几分慌乱，可是又不敢动作太大的挣扎，只好哀求般地看向虞夫人。

虞夫人不想继续拖延下去了，自她魂魄苏醒后，她就一直在脑海中回忆着自己的几十年人生，想来想去，一点点去回忆思考。

当跳出了当时的心境，以旁观者的态度去审视自己过去的行为时，有很多事情就变得透彻了。

人的一辈子，死了就是死了，可她虞紫鸢得遇贵人，能够重来一次，回到所爱的人身边。

那么，过去走错的路，就决不能再有。

虞夫人松开拽住江澄领口的手，目光轻轻地透过衣衫，想象着那一道疤痕。

江澄难堪地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头。

“阿澄，我在想，我小时候受了伤，会去找二哥帮忙，即使被发现了，也会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享受着母亲的心疼和照顾。可是，你呢？我好像，从来没给过你这样的待遇。我记得，你七岁时跟魏无羡去陌生的湖泊里游泳，被水草缠住溺水昏迷，而我在你醒来后，却骂你不自量力，丢了江家的脸。你十岁时，偷偷跟着江枫眠去夜猎，被邪祟抓走当作人质，腰间被划伤，可我却觉得你修为不精，罚你在祠堂跪了一天……”

“阿娘！”

江澄打断他的话，看着虞夫人脸上的自责和愧疚，他忍不住打断虞夫人的回忆。

江澄的语气平淡，声音里却满满的都是眷恋和思念：“阿娘，可我记得的，不是这些。我记得那天，是您出来找我们，不顾江家主母的仪态和风度，跳下水把我抱了出来，连金珠银珠两位姨母您都不让碰；我记得，在祠堂跪的那一天一夜，您也在自己房里彻夜未眠，就偷偷站在祠堂外面，陪着我，注意着我的状态。”

江澄脸色带着轻微的笑意，很是温暖，“阿娘，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明白您的心情。我为自己是你的儿子，而感到幸运。”

虞夫人红着眼眶摇头：“我没有保护好你们，你，还有莲花坞的那些弟子们，我都没有护住。阿澄，你不用这样云淡风轻地隐瞒我，射日之征、重建江家、不夜天、乱葬岗，这些我都知道了。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可是在我刚刚想要询问的时候，你的态度却是担心惶恐。你怕什么呢？怕我失望吗？”

虞夫人眼神灼灼地盯着江澄：“什么样的母亲，才会让自己受了委屈痛得不行的孩子，连撒娇和示弱都不敢？”

江澄想要解释：“阿娘，我不是……”

虞夫人深深叹了口气，“你不用说了，过去的事，我在魂魄状态时就想了很多很多，我的确在母亲这个角色上做的不够好。在你身上，也掺杂了很多其他的因素，很少独立公正地去给你评价和回应。阿澄，阿娘说这些，是要跟你道歉。至于你怎么想，那我不考虑。”

说道最后，虞夫人的语气已然稍稍带上了一丝丝霸道。

江澄喃喃道：“阿娘……”

虞夫人伸手，想要摸一摸江澄的头。

可是十八岁的她比江澄矮了一个头，虞夫人拍了拍江澄的肩，“有点眼色。”

江澄反应过来，立马弯下了腰，把脑袋低了下来。

虞夫人笑着，轻轻摸了摸他披散的长发，帮忙整理了一下发带。

“阿澄，不要有压力，也不要觉得慌乱。母亲告诉我，母子之间，最重要的是坦诚和沟通，我以前的确不算个很好的母亲，可是我们的日子还很长，娘会重新陪着你，走下去的。”

江澄闭上眼，感受着虞夫人温柔的手和抚摸，声音有些哽咽：“您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好的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