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这一醉，恍恍惚惚之中，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中，寸心受哮天犬所激，离开灌江口以后，并未遇见镇元子，也没有拜入万寿山。
她没有变，还是那么孩子气，那么喜欢跟在他身后。
杨戬一受伤，她比自己受伤还要难过。
他也去西海提亲了，她愿意了，可是西海龙族不愿答应。
然后，就是抢亲。
他又是不愿和天界低头的性子，西三公主便落得个有家不能回的结果。
她能嫁给喜欢的人，可是她也没有娘家了。
一直疼爱她的父兄，一朝之间，成了仇敌。
出嫁的时候，她也没有了说是要给自己梳头发的母亲。
回门，她无家可回。
期间嫦娥一盒月饼，杨戬不由自主流露的异样情愫，击溃了她最后的防线。
瞧瞧，她失去了最后的退路，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也要嫁的男人，在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新婚之夜还惦记着另一个有夫之妇。
她除了杨戬，什么也没有了。
作为一个妻子，这是何等的悲哀，侮辱？
她娇纵任性，她骄横，可她也是别人家从小疼宠到大，如珠如宝养大的女孩子。
她不欠你什么，她也想要平等的对待与尊重，你如果给不了她想要的，当初又为什么要抢她出来，娶她回家呢？
如果连丈夫自身都知道，自己不是因为爱才娶妻，那家里的其他人，外边的人，风刀霜剑，又该看待那个里外不是人的妻子？
每个人都觉得她是挟恩已报，她自己也迷茫，除了恩义，她好像再任何理由，让你看看她，勉强你尽丈夫对妻子应尽的责任。
没有爱的婚姻是不会幸福，尤其是面对下意识里，不想和自己亲密相处的人。
杨戬愈是无所适从，龙女便愈是自怨自艾。
谁也不愿意先低头。
一个一句软话半天说不出来，另一个自尊心则下不去，心气更消不得。
这与家世门第无关，只是一个被娇宠长大，没经过风霜的姑娘的脆弱固执，还有可怜的自尊心。
愈是这般，她便愈想念自己的原生家庭，婚姻众多的摩擦与不快，对原有生活的怀念与向往，让她迫切地想要抓住，现有的，仅有的。
同血脉相连的亲人不一样。
至亲至疏夫妻，她只有一个杨戬了。
只要她的丈夫和天界和解了，她就可以回家了。
矛盾至极的心理，加上前面几百年养成的，或许还有些天真执著的想法，认为可以同时拥有两份爱，亲情和爱情，都可以拥有。
可事实却是，她两样都抓不住。
夫君不愿上天为官，心中似乎也不怎么爱她，同时，家人也见不到。
周围都是夫君的家人朋友，只有她一个外人。
渐渐地，她一天比一天偏执，一日比一日更加地疯狂。
刺杀嫦娥也好，后来，丢掉狐妹的孩子，也罢。
她几近疯魔。
最后，杨戬上天为官了，做司法天神，同她和离。
再然后，沟渠事发，敖寸心竟上天为他顶罪，西海诀别的时候，他既悲且哀，满腔愧疚。
千年夫妻，却到最后一刻才略略懂得对方的心。
最懂他的人，竟是和他吵了近千年的发妻。
杨戬曾去西海海眼看过敖寸心，那个时候，海眼附近还是平静的，龙宫也常常接济寸心，虽然不可能比以前做公主的时候，但还是过得去的。
如此，杨戬便回了天上。
开始他的计划，默默铺开修改天条的大计。
能说话的人，一天天地变少。
许多人看他的眼光都变了。
诸多师兄师弟亦不大和他往来。
直到有一天，三妹爱上了凡人。
他就算是有诸般无奈，也还是伤了这唯一亲人，和三妹之间相依为命的情分，再不如当年了。
他也曾执着于嫦娥的理解，他认为仙子是能懂他的，就像以前一样。
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他所向往的月光，只是让这条路变得略微曲折了一点点而已。
后来，一切都按照他设想的那样进行。
他，也几乎是众叛亲离。
心头的一点儿纯，还是那美丽的月光。
仙子临凡，心头夙愿似乎是达成了，但又好像空出了一大块似的。
嫦娥仙子，依然等着后羿。
他没再做司法天神。
经此一役，东海四公主同他的关系，倒更近了一些。
也是这时候，他才知道。
原来敖寸心一直都信任着他，她和听心说，和敖烈说，他还是当年那个杨戬。
从来没有变过。
孙悟空偶然也曾说过一字半句，他那小师弟敖烈，一直不喜欢他杨戬。
小白龙总是抱怨，也就只有他那死心眼的三姐，才会信他了。
杨戬那颗已经经受许多折磨的心，亦有所动。
可是，那个时候，他已经找不到寸心了。
再过个几百年，碧霞元君横空出世。
敖寸心的为人做事，均是大变。
混沌魔神红云随其出世，地仙之祖镇元子为其身后大佬。
她便像今日这般，不愿再见他。
曦光微露，真君则猛然从睡梦之中惊醒过来。
真君坐在床铺上许久，微微喘息，梦中所见那般真实，所思所想都如适才发生的一般。
所以，他这是预知了未来吗？
那寸心又是怎么回事？
回想龙女今生的命运轨迹，真君猜想，寸心定然也是知晓了未来会发生的事。
她的心性手段法力，皆如三千年后历尽千帆的碧霞元君。
如此想来，寸心的变化，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无怪她这样决绝。
这是杨戬第一次从龙女的心情视角下感受千年婚姻的滋味。
他的心情，其实非常复杂。
不管是重活一世，还是提前预知，那种想要避免错误、弥补遗憾的心理，总是不少的。
“司法天神”已习惯分析局势，但今生的寸心没有留给他任何牺牲、弥补的机会了。
他不知道前生和寸心连面都未曾和见过的紫微大帝，今生是如何同她在一起的，想来里面少不了机缘巧合。
杨戬只是忽然感到了一种落差。
论相貌，帝君并不比他差。论修为，常年镇守星界，同妖魔厮杀的中天北极紫微大帝，远远超过三千年前的杨戬。
还有一件，杨戬看淡了的，但现实之中却很难避免的东西。
那就是辈分尊位。
论及师门，真君需唤紫微大帝一声师叔，同师叔在情场上争锋，占不到什么理的。
然后就是最后一件，尊位，这是后五百年里，寸心最惦记的东西之一。
四御之首，天命神明，确实尊贵，生来便高高在上。
即使是玉帝王母也不能轻易对其怎么样，更不可能贬其下凡，喊打喊杀。
若是有一天，事发了。
他俩或许会招些非议，但顶着天授神职，较当年嫁给杨戬可是好多了。
重活一世，这次她不用真君负责，龙女反而得到了所有的，自己想要的。
杨戬不禁想：看来我同寸心的缘分，便只有前生那么一千年的时间。
虽与寸心之间，有着诸多的遗憾，但如今，似乎都不重要了。
因为所有寸心想要的，另一个人都能给，何须杨戬再做什么呢。
可是，毕竟是千年发妻，是直到前世的最后，某种意义上都信任着他的女子，就这么爱上了别人？
总让杨戬有那么些不甘愿，也不想相信，此刻他的内心是何其的……复杂难言。
………………
这日风和日丽，百花仙子约上牡丹仙子，还有三圣母，一同去三仙岛，赏景采花。
蓬莱瀛洲方丈，景色绝佳，乃是三界有名的福地洞天。
小岛之上多怪石奇树，潭之南有石壁，高可百仞。奇石远近错落，散而不乱。在深潭中组成或深或浅、或宽或狭、或大或小、或分或连的空洞和水面。
如泛舟而人，溪中有岛，岛中有湖，景随舟移，美妙难言。
景致秀丽，幽雅恬静。
远望周围群山黛翠，脚下涧底白云涌动，亭台楼阁仙气缭绕，隐藏在青松翠竹之中，不由使人飘飘欲仙，大有绝尘之想。
其外，垂柳斑竹，各色花卉，生机勃勃，亦是十分动人。
杨婵找到了一方石洞，洞中有雾气逸出，状若轻纱，缭绕丹崖山腰，她想着，可以收集炼制一些丹霞气与千年石钟乳。
可收集炼制的时候，她忽然就听到了一阵好生悦耳的乐声。
海上调素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
琴音起，笛声吹。吹了南枝吹北枝。明朝成雪飞。
不语含情，芙蓉未折，梅心惊破，乐律断还续。
三圣母天性烂漫柔软，且颇通文墨，不难听出，这曼妙的乐声合音，其实是一对有情的男女，正在互诉衷肠。
虽有天条，但杨婵从小见父母恩爱，又听过不少神仙眷侣的故事，不由羡慕，心道：不知是何方仙家在此奏曲？琴笛默契，真是惹人惊羡啊。
她同百花仙子试着寻找奏乐之人，兜兜转转却总是寻不见。
想来，是施了术法，迷惑了方向地点。
空有乐声回响，却决计找不到他们的人。
直到又过了几天，杨婵感觉自家二哥无形之中，又沉默了许多，整个人好像更不爱说话了。
＃突然成熟都有理由＃
三圣母叹了口气，便往岳府去了。
到了岳府，她忽然又听见了熟悉的笛声，这调子同当时在蓬莱颇有相似之处，杨婵却想起了当年在岷江见到的敖寸心。
那时候，她也是听见笛声，才去看看是谁人。
见了人才知道，原来竟是三公主的笛声。
这里是泰山仙府，这样的笛声。
或许，正是三公主本人。
杨婵不知道敖寸心是何时练成的技艺，但那日的琴笛，颇为相合，若非心有灵犀，绝奏不成那般的乐声。
百花仙子私下爱和杨婵讲一些天界的八卦，杨婵不爱传听过就算，但无意之中，还是记了几条下来的。
‘婵儿，你见过紫微帝君么？听天枢宫服侍的小仙侍说，帝君长得可俊了。’
‘又是最年轻的，和长生大帝他们不一样呢。’
‘不过帝君不太爱出来走动，还要镇守星界，仙侍只能偶然听见帝君弹琴的声音，也不敢怎么打扰。’
………………
“三圣母？是了，又是月末，你该过来交接西岳的事务，是要找府君么？”
碧霞元君手持一管白玉翠竹笛，莹莹而立。
杨婵笑，“府君那里我已经去过了。五岳的女神不多，能说得上话的，也没有几个，我这是专门想来看看三公主，道一道家常的。”
敖寸心也很高兴，做朋友的话，杨婵一向是个很好的选择，温温柔柔的，让人忍不住要向她倾诉心事。
一盏清茶，天高云淡，两个美人。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婵儿，你在华山怎么样？还适应吗？”今生没有嫁给杨戬，可三圣母确实是个很好的仙子，没过多久，敖寸心便改口，叫她婵儿了。
比前世的“三圣母”、“杨婵”、“三妹”亲近不知了多少倍。
黄衫秀美的少女道，“还好，现在逐渐上手了。”
“刚开始离开二哥，独自处理事情的时候，是有些手忙脚乱的。但后来就好多了。”
“虽然离别很难过，一个人总是不怎么好受的。”
“但我想着，自己受封华山三圣母的时候，就该做好庇佑一方百姓的准备，如果连华山都不去，那我这名头又何必加上华山二字呢？”
龙女亦笑道：“瞧你说的，我这名号挺长的，但大家叫我的时候，却多半没有加上泰山二字，只余‘碧霞’或是‘元君’罢了，渐渐的，连三公主都没什么人叫了。”
“你这样的，再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可要我们这样的怎生是好呀？还有，杨家二哥也是不依的。”
黄衫少女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方沉吟道：“说起二哥，三公主和二哥当真是不可能了吗？”
“哮天犬他从来都是那个样子，有时候便是在我面前，都是没大没小的。”
“若是三公主肯回心转意，我保证，二哥再不会像以前那般的，哮天犬也有我来管着。”
敖寸心愣了愣，可消化完三圣母的话，却是哭笑不得。
她握着三圣母的手，道：“婵儿，你一直是个好的。我便不瞒你，仙神寿命漫长，婚姻大事更需要从前计议，或许我以前对你二哥有几分思慕，但正是在这计议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和你二哥并不合适。”
“你瞧，天上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古今凡圣，如幻如梦，纵是风华绝世，也抵不过日影飞去，这世间又有何物恒久不已？”
“纵是仙神，也难逃这样的规律，没有什么人与事是永恒的。”
“或许，你现在觉得，我同你二哥还有在一起的可能，但这只是一时的。”
“我同杨戬，就像两座平行的山，远远看来，似乎是连绵的山脉，可待你走到山的中间，才发现，我们自会是两件根本不能相容的东西。”
杨婵也回握她的手，定定地望着她，抿着唇，道：“好，但是我只是想让三公主明白。”
“纵使天授神职很好，公主也有了许多不一样的选择。”
“我不知道二哥是不是里面最好的那一个，但他一定是里面最坚定的一个。”
“不管你是神仙还是凡人，他想娶你的心都不变。”
“他这个人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亦不知道什么才是温柔小意。”
“但他待你的心，绝不会比旁人差半分的。”
“天规森严，别人或许会顾忌，但他不会，而他的妻子也必不会受什么委屈。”
碧霞元君不置可否，只笑了一下，“要是婵儿肯做个男儿，我便是嫁入杨门也无妨，可惜了。”
杨婵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无功而返，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三圣母一向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知道，如果你问一个女人问题，而她却答非所问。
那便无需再问了。
敖寸心看着黄杉少女架云远去的身影，幽幽目光逐渐变得深沉起来。
三千年后的她，好歹认真看了几本书，说几句对方习惯听的话糊弄过去，自然不难。
但三圣母为杨戬说的那几句话，大有深意。
她到底在暗示什么？
按理来说，杨婵绝不该知道她和润玉的事。
若非清楚杨婵的为人，敖寸心几乎要将人拦下来问一问了。
三圣母是绝不可能去告密的，这点寸心相信她。
至于婵儿为杨戬说的那些话，敖寸心则是真正的左耳进右耳出，没当一回事。
——既然决定和杨戬一刀两断，这辈子做陌生人，那她绝不会自打脸吃回头草的。
而且，敖寸心从来不是什么三心二意的人，她对待感情从来都是认真的。
既然决定和润玉在一起，便不会再多想多看其他男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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