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锋相对

居仁福就住在四方客栈，当然他要的是上房，与游晚虬订的房间相隔甚远。何不必是不住客栈的，他习惯于行踪不定，而且刚做了案，他更是会谨慎些。

林之出了客栈，径直往东北方向走去。苏北大地，比不得苏南，没走多远，就人迹罕见，荒凉得很了。他很快离开公众视线，钻进一片树林。树林里黑黝黝的，他却驾轻就熟，完全不担心迷路。

出了树林，就到了湖边开阔地带。茫茫苍穹，水天一色，只有一轮明月照耀着寥阔天地。正是：镜里秋宵望，湖平月彩深。澹动光还碎，婵娟影不沉。

却见林之来到湖边，又顺着湖岸走了一段，好象选定了一个位置，就径直朝湖水里走去。神奇的是，他竟然双脚不沾水面，凌波而行，远远望去，真的如仙人一般。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袂，款款抖动，这个美少年完美诠释了此岛精妙所在。在水面行走大约一里地，他登上一个小岛，随即消失在黝黑的岛上。

那应该就是仙人岛了吧。游晚虬目送着林之的身影消失在那头，在湖边徘徊了一阵，随即有了主意。他将陈易安的大刀别好，从后腰抽出玉箫，吹了起来。悠扬的箫声在湖面荡漾，传出很远很远，正是他曾与“韩冰姬”合奏的那曲《金风玉露》。

不一会儿，远远地看见一艘小船驶向岸边，却不是朝着游晚虬的方向。小船在离他很远的地方靠了岸，隐约看到有人下船。他停住箫声，有些犹豫地站在原地——她还会搭理自己么？正想着，忽见夜色中一个人朝他走来，定睛一看，是林之。

林之走到游晚虬面前，脸上难掩吃惊与厌恶之色，冷冷地丢下一句：“跟我来。”转身便走。

游晚虬跟着他，走了一段路才看清，正对仙人岛的岸边，一片茂密的树林里，有好几幢楼房院落，看起来很象民居。它们环拱着仙人岛，与之隔湖相对。进了第一处院落，门口没有看守，整个院子特别安静，但干净整齐，似乎刚刚才把这里的人清走。林之来到门前，一言不发地挑起珠帘走了进去，阴沉着脸挑了个旁边的位置坐下。

游晚虬走进屋子。烛光中，“韩冰姬”静坐在桌案后，仙容依旧。他们终于又相见了。

那双剪水冰曈沉静依旧，却隐隐透出别样的光彩，那神情仿佛长长松了一口气，香腮含春，难掩某种惊喜与宽慰。她嘴角微扬，轻启朱唇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游晚虬却一点都不买账，冷冷地盯着她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呢？看到我，你应该很意外，不是么？”

“韩冰姬”一愣，笑意冷了下去，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游晚虬怀抱着陈易安的大刀，道：“按照你的计划，我现在应该是一具尸体了，对吧。”

“韩冰姬”的面容罩上一层寒霜，一言不发。

游晚虬接着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求证几件事。”

“求证什么？”

游晚虬以十分确定的口吻道：“你不是韩冰姬。能知道你的名字么？”

好一阵沉默。最后，她终于缓缓开口：“可以。不过在我告诉你之后，你也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成交。”

“我叫慧小妹。”

游晚虬一愣——这是个正经名字么？不过，既然她已经如实说出了自己的姓氏，按理不至于在名字上使诈。游晚虬点点头道：“慧阁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本事，真让在下大开眼界。”

慧小妹道：“你都知道了什么？”

“慧阁主下得一手好棋。先是买通了居仁福作为内应，得知押镖的详情内幕，便布下天罗地网。一面买下了河对岸的地，让镖队不能在常规的河段靠岸，一面雇佣杀手送归客，在一个合适的地点劫镖。镖队在突围中，居仁福如约反水，杀了陈易安，再与你安排的人里应外合，将镖队消灭干净。至于慧阁主自己，却是杀人不沾血，稳坐钓鱼台。是这样吧。”

他是多么尖锐啊！慧小妹望着他，仿佛并不曾认识这人似的。她的目光越来越冷，重又变成两个不见底的深潭。林之死死盯着他，脸上早已透出浓浓的杀机。游晚虬紧紧盯着慧小妹的神情，因为那里有他想要的答案。

房中陷入一片静寂。

良久，慧小妹开口道：“看来，你是找我兴师问罪的。”

“你承认了？”

“你有什么证据？”

游晚虬气愤地冷笑道：“你们连尸体都烧了，我还能有什么证据！”

“烧尸体？”慧小妹一怔，道：“在什么地方？”

“你很擅长装无辜。但从现在起，已没必要了。”

慧小妹默默盯了他一会儿，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自语道：“这么说，是死无对证了。”

林之猛地站了起来，道：“阁主和他废话什么！还不快将他杀了！”

“住口！”慧小妹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林之立刻不说话了。慧小妹转向游晚虬，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的？”

游晚虬痛心疾首地道：“你们铜雀宫不是代人保货，追凶报仇的么！为什么要干这种丧尽天良之事！可笑我还信了你。你……你何苦骗我？”

“不。”慧小妹答道：“我没有骗你。但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问的太多了。”慧小妹道：“个中缘由，与你无关。”

“但结果与我有关。”游晚虬一点也不让步。

慧小妹道：“结果本来也可以与你无关，如果你当初随我离开的话。”

阴险歹毒至此，却还轻描淡写地提什么“当初”？游晚虬本来期待着慧小妹至少说出一番辩解之词，或许他还愿意用私心原谅她一些。然而她既不否认，也不解释。他一时啼笑皆非，只得叹了口气。

却见慧小妹离开桌案，踱到游晚虬跟前，道：“现在该我问你了。”

“什么？”游晚虬有些茫然。

“上次分手时问你的，你可想好了？”

游晚虬默默地望着她的眼睛。曾几何时，他特别喜欢看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会说话，会悄悄传递对他的好感。现在，这双眼睛虽然很冷很冷，但仍不是毫无温度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我挑主人，有两个条件：一是武功高，二是人品好。”

慧小妹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微笑，道：“你是想说，我被淘汰了，对么？”

“我能再想想么？”

“不能。”慧小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如果我不能留下活的，那就留下死的。”

游晚虬心头一凛——亲耳从她嘴里听到这般狠话，简直不能想象她曾经与他琴箫合奏，月下畅谈，半夜偷画……这是同一个人么？她终于露出了她的真面目！游晚虬不再犹豫，抱了一拳，道：“既蒙慧阁主青睐，在下愿领教一二。”

慧小妹道：“看来，我们只能手底下见个真章了。你是徒手，还是用兵器？”

“徒手。”游晚虬说着，将刀放在窗前的案几上。

慧小妹当然觉察到他的心境，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不愿意与她刀兵相向。她轻叹一声，道：“你本不该来。你应该径直回到镖局，汇报你所见到的。”

“那我会死不瞑目。”

慧小妹微微一顿，道：“如果你死在我的手下，会有什么遗憾么？”

四目相对，他们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绝决。片刻，游晚虬缓缓摇了摇头。慧小妹垂下了眼帘，她不能再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那会非常影响她的心境，几乎要使她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