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25

她那晚唱了《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极为脍炙人口的曲调，李叔同的词。

那是我生平头一次听到我姐用白嗓唱歌，声色完全像个小女孩。

她连闲时耍钱哼的酒令，都分明拿着婉转弥媚的腔调。却只在今天，做了这一回她自己。

赵皖馨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我听她唱到这一句，抬眼看清她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如许落寞。

歌曲的间奏悠悠徐徐的起了，席下有人掩袖攥了一把老泪，黯然的伤着神。

赵皖馨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送别》，没想过有人可以把这样凄离伤感的一首歌，独独唱出了软红千丈的脂粉味道，——我姐在舞台上转了一个圈，绣金龙的白旗袍裾角生春，手扶着麦架，唱词时忽然就转了调，节奏听上去仿佛快一倍。

她虚擎着话筒，脚步随着乐曲的节拍律动，音腔婉媚多情，百花送香似的招摇。

赵皖馨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小香玉用她那悠扬绮艳的声嗓，瓜瓞不绝的唱着。

赵皖馨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她唱的那般欢快热情，我却在台下湿了眼。

我也看见了歌曲间奏的时候，马爷在琉璃宫演出后台的上场门侧，露了一面。

歌就要唱完了。我抓起帽子，大跑着赶奔后台。

我得去接她。

龚子棋跟赵皖馨，也就是龚欲老板和我姐小香玉，在二十年之前是邻居。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说的就是他们俩的少年时。

他们那时在天津读书，龚欲是直隶北京人，赵皖馨远道来自安徽宿州。

初相见时语言不通，赵皖馨仅能听懂，龚欲连听也听不懂。只是那占着点孩提气口齿不清的吴侬软语，常叫人湎醉于杏影江南的如水温柔，纵听不懂也是很美的。

龚欲就一点一点的，教她天津话和北平官话。时年七八岁的赵皖馨，墨水似的轻滑头发，总成两个圆圆的小髻。倚靠在龚欲肩头，杏眼溶溶，看他把新国小的语文课本一页页的翻过去。

渐渐慢慢的，那两个小圆髻摇摇而变为两条细羊角辫，再几年，成了长能及腰的麻花辫。龚欲也发了疯似的猛长个子，赵皖馨十二岁小学毕业的时候，已经只到他下巴高。

他们又一道升初中，一起乘坐火车到北京。赵皖馨住进汇文中学的女生宿舍，龚欲则回去了自己老家的四合院。

龚子棋住学校晚上可别熬大夜，晓得不啦？

龚欲掐着赵皖馨那一把细腰。

赵皖馨那时倒不像现在这一般的嗜甜，给龚欲胳的肉痒痒，左右躲闪，边跑边“哎唷，哎唷”着笑嚷。

赵皖馨知道，我知道。你快停手。

平心坐想，我后来所见小香玉的恋酒吃烟，其实都是三玩两闹。唯有吃糖这一件事，是为解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