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昨晚红灯笼湘菜馆有惊无险的一场戏剧，仿佛是给暗潮涌动的生活开了个头。

唐山海今早抽空见了一次陶大春。昨晚有人打电话给他透露了一个消息，刘三木将于下午三点，在六号码头和吴龙做一笔交易。

刘三木是刘三金的哥哥，而刘三金是唐山海给汪伪政府的投名状之一。唐山海假意投敌，曾奉上了一份军统六人组的名单。名单上的六人，并非要员，而是重庆方面早要除掉的腐败份子。

刘三木与刘三金交往甚密，知道刘三金的底细。他活着，就是埋了一颗定时炸弹。军统曾经秘密搜捕过此人，可始终没有找到。

吴龙则是毕忠良的线人，专为毕忠良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收敛钱财。

把交易的地点和时间告知陶大春，唐山海看了看时间，去了趟花店。

岳绮罗正在屋里发呆，她靠坐在沙发上，摆了个弥勒佛的姿势。这样呆坐了一个上午，时间也不知不觉打发了。她不和人打交道，因为已经算不得人，即使有心事，即使憋得慌。

门外响起敲门声，她起身开门，看见了面带笑意的唐山海。

“怎么老在屋子呆着?我带你下楼看个东西。”

唐山海所住的房子，并不是洋楼别墅，而是一栋公寓楼。一楼是公共区间，用墙围出了院子。上了木制的红漆楼梯，便是一条走廊，一左一右几扇红漆木门，里面全是独立的屋子。

公寓不大，只能住下几户，目前只有岳绮罗和唐山海两人互为邻居。

看着院子里的梅树和山茶，岳绮罗八风不动，只有刘海随风轻轻飘起。

“你昨天说要我给你送花，我本想今天去买一束，但那些总是会枯萎，倒不如自己种一些。现在是冬天，花店里的梅花和山茶开的很好，红艳艳的正适合你，下雪也好看。要是到了春天，我再给你种月季和玉兰，夏天就种蔷薇，秋天再给你载桂花树，让你一年四季都有花看。要是你不喜欢这些，那我再去找别的。怎么样，喜不喜欢？”

仰头看着唐山海脸上的笑，岳绮罗收回目光，也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她没说喜欢，心里却是很高兴。

站在原地踮了踮脚，她轻移绣花鞋，绕着看了一圈，然后抬头望着唐山海。

“你陪我一起看。”

‘好。“

“世上的花都要看一遍。“

唐山海听到这句话，生出难过，因为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会在何时终止，也许是明年，也许就是明天。

但他看着眼前的岳绮罗，不想扫了她的兴致，只是笑着答应了一声：“好。”

“你今天答应了我，日后就要做到，不能再骗我。”

“不骗你。”

“你好好活着，一直陪着我，陪我去看。”“我陪你，你喜欢什么花，我们就去看什么花。”

重复确认了几遍，岳绮罗这才露出一个笑脸，又站到树下摸了摸树干和花瓣。

唐山海看她高兴，突然伸手搭上她的发顶。触到一手毛茸茸暖烘烘的小脑袋，他只是轻轻一放，很快就收回：“天气冷，我把它们种在了窗子前，你在房间里也可以看。”

上午见了陶大春，下午便收到了消息。刘三木死了，吴龙却跳河跑了。

此番行动不成，已经算是打草惊蛇。一旦吴龙见到了毕忠良，届时，唐山海便是有嘴也说不清。毕忠良有事去了外地，还未回到行动处，暂时还算安全。但第二天是李默群的寿宴，行动处所有人都会出席参加。毕忠良虽然觊觎李默群的位子，但表面功夫不会少，也一定会赶回来。

唐山海放下电话，不觉握紧话筒。本以为提前埋伏，计划能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出了变故。吴龙是万万不能留了。

唐山海无计可施，只能祈祷陶大春可以在此之前找到他，然后把人杀掉。

低头看着桌上玻璃隐约映出的脸，他想起岳绮罗。

岳绮罗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是没有害怕，没有离开。她或许是把一切想得太过天真简单，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危险，也不了解他每天要面临多少考验。一个不小心，就能连累到她。

这里的一切，与她有什么关系，又哪里是她非要不可的责任。只要她想，至少可以逃得远远的，甚至可以出卖他去换好处。

可是都没有，她信誓旦旦的说要保护他。一个路上捡来的，连家都没有的小丫头说要保护他。

晚饭时分，岳绮罗托着碗，捏着勺子的手翘起一个小兰花。唐山海心事重重的坐在一边，岳绮罗在刘海下不着痕迹的扫了他一眼，发现他心不在焉的夹着饭，连菜都忘了吃，而且不时朝自己投来目光，像是有话要说。

岳绮罗放下碗，要往门外走。唐山海果真跟了上来。

岳绮罗几步跨过走廊回了对门，唐山海第一次忘了礼议和规矩，招呼也不打的进了岳绮罗家。欲言又止的站了半天，及至岳绮罗把门关了，他才说出句话来。

“岳小姐。“

唐山海只是唤了一声，然后看着她，默然良久。

岳绮罗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下文，终于忍不住开口：“有事？“

唐山海像是终于鼓起勇气：“绮罗。“他清楚的喊出岳绮罗的名字，继而一停顿，随后说道：”我今晚，送你和碧城离开上海吧。“

岳绮罗一愣，好端端的，唐山海怎么和她说这种话。

“那你呢？”

唐山海冲她一笑：“遇到一点小问题，我需要留下来处理。等处理好了，我就来找你。”

岳绮罗扯了扯嘴角，根本不信唐山海的话。他自己不走，徐碧城却要离开上海。这是小问题吗？显然不是，这是要旁人一逃了之，然后把事情全往自己身上揽。

“是不是遇见麻烦了？我能帮你。”

唐山海记不住人似的直盯着岳绮罗看，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她。

忽然一抬手，他摸了摸岳绮罗满头乌发的小脑袋。：“没什么麻烦。绮罗，你今晚先走，过两天，我就来找你。”

岳绮罗一撇嘴，唐山海今天上午还和她约定的好好的，没道理晚上就翻脸不认人了。唐山海不肯说实话，岳绮罗也不晓得他今天下午到底遇见了什么。

张显宗嘴硬爱逞能，转世当了唐山海，还是改不了嘴硬逞能的毛病。

仰脸看着唐山海，岳绮罗的小脸没有表情：“你不走，我也不会走。你不说，我也会想办法知道。我说保护你，就一定做到。“

唐山海一抿嘴，脸上没了笑：“绮罗。牵扯进来这些事情，对你没好处。”

岳绮罗不再言语，抬手要把唐山海推出去。唐山海站在原地，像是扎了根。一个十六岁小姑娘的力气，还不足以和人高马大的唐山海抗衡。

岳绮罗推不动他，索性冷着脸，同时开口：“出去。”

唐山海看她把门关了，不再多言。要是明晚收不到陶大春的好消息，不管岳绮罗愿不愿意，他还是要把她和徐碧城送走。

岳绮罗沾了朱砂，在黄纸上画符。符纸完成，被她甩过火焰，成了一缕轻烟。面前飘来一张纸人，正是几日前送给唐山海的那张。

纸人狞笑着，很能领会岳绮罗的意思，生出了一方水镜。岳绮罗凝视着上方，然后拿出一长串纸人，房内升起一股冷意，纸人四散着乘风往窗外飞。

与此同时，一只白色小鸟战战兢兢的飞到桌上，睁着两颗黑豆大的眼睛，两条细腿止不住的抖，连带羽毛也蓬松开来。

“你是怎么做事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真是长本事了！纸人不过是傀儡，没脑子没想法，你也蠢的跟它们一样吗?要不是我今日察觉出了问题，你是不是还在外面逍遥快活。再给你一次机会，要是他出了事，我就捏碎你的骨头，打散你的元神，绝对让你死得难看。“

小白鸟的尖嘴张了张，根本不敢拒绝。眼泪汪汪的跪了下去，它举起翅膀抱住脑袋，不停的上下点头。

岳绮罗把头一扭：“滚吧，看见你就来气。“

小白鸟不敢逗留，颠颠的往外飞。

它是岳绮罗几年前捡来的。最开始，岳绮罗并不想理会它，是它感觉岳绮罗身上的鬼气充足，有利于它的修行，硬生生跟了三个月，赶不跑，打不死。岳绮罗见它有些过鸟之处，才勉勉强强留下了它。

如岳绮罗所说，纸人只有一缕残魂，没脑子没想法，只能简单的遵循命令收集消息。担心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唐山海，岳绮罗才派了它去帮忙看着。

推开窗子，低头看着院子里的两株花。活了几百年，她一直是一条路走到底，不到底，她不信自己走的是一条死路。便是一条死路又如何，她不信没有不可能，也不信自己救不了一个唐山海。

而且，总不能叫他再骗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