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莎说自己走不动了。
她身上的华服刺眼得滚烫，发出光芒让人睁不开眼睛。
黎明还没有真正到来，灰蓝色的天边，有一抹不起眼的亮。极夜一天天临近，老人们看天，说今天是个睛朗的日子。
与阿卡氏族交战过的那个氏族也来了，以战败者的身份，和阿卡结了亲，也就按照阿卡的习俗，崇拜即将化作灰烬的女子。
那一天，我最后一次附在她耳边问，“你真的不跑吗？”
艾尔莎摇摇头，将手搭在我手腕上，像是梦做得太长，有些疲倦。
“我会在天上看着你的，艾琳诺。”她只是这么说，看着天边的亮光渐渐燃烧起来，直到那光强到迷了人眼，她微微一笑，吩咐仪式开始。
我还以为，场面会多么盛大。
阿卡氏族将太多东西浪漫化了，但它们的实质难以掩盖。
在一片单调的雪地上，艾尔莎仰起头，最后望一眼天际。
“来吧。”她说道。
我走到她身旁，伸出胳膊；老人们一拥而上，卸下艾尔莎今天早上一件一件穿上的仪式礼服。
全黑的长袍露出来，她张开的双臂在极地寒风中缩起来。我接过礼服，捧着，跟在她身后。
我已经在这个地方拥有一个身份，我的极地影子活了，无数学者兴奋于这一刹那，我现在却欣喜不起来。
我跟艾尔莎之间的友情不含归属感，我们之间的隔阂一直存在，她自己选择按自己祖先的期待献身，我并不打算激动地珍重她的生命——虽然我估计是现在唯一一个愿意她不死的人。
极地寒风撩起我的头发，灌进我的衣领，我只觉得彻骨冰冷。我看着这个冰雪世界的公主，发现这一切都跟童话大相径庭。
我跟在艾尔莎身后，她前方是一排十五个老人，身后跟着一排十五个年轻人，年轻人手里都拿着海的鱼叉，前方的老人们挡住了视线。我们走向刑场，一步一步，在清晨的低声祈祷中，投向火焰。
我觉得自己听见了英文祈祷，一晃神，才发现原来是自己，正念诵祷文。
火焰在前方，一股热浪朝我们涌来。结冰的意识开始复苏，老人们让开一条路，从我们站的地方直排到火焰面前。
“我们的神圣者。”我听见一句阿卡语，就好像是用英语说的，此时听起来竟然毫不费力气，那个声音苍老，颤颤巍巍，“你从极昼降生，我们将你还给光明，我们将你还给光明。”
他们开始重复艾尔莎的本名。
一股冲动把我向前推了一步，我靠在同样冻得僵硬的她身上。
老者们在两旁跪下，低下头，似乎他们其实知道不会有一道冲天的光从火焰里冒出来，不会有神鸟涅槃，只会有一个生命无端陨落。
后面的年轻人也跪下，以相同的姿势，不去看那团烈火。
现在，茫茫大地，只有我们两个人站着了。
艾尔莎没有回头，她冷冷地凝视熊熊烈火，站了很久很久。
“说点什么。”她开口说英语了，虽然并没有看我。
“神圣者。”我唤道，不知不觉进入角色。
“你要是用这个口吻，那要么就像他们一样膜拜我，要么，就把我推进去。”她说。
我的手搭在艾尔莎肩上，实际上是她在逼迫我，但是看起来，像是我在推她。
我想就此抽身离去，这个愚蠢的地方与我有什么相干？这死亡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只不过是认识过艾尔莎，我与她又有什么相干？我如是重复着，但手抽不出来，艾尔莎不会拉我陪葬，那是信任，但我自己离火越来越近，越来越烫的空气直逼心脏，我突然大叫一声“不好！”，条件反射地将艾尔莎猛地向后拉去。
艾尔莎和我同时倒在雪地上，火还在那里烧着。老人们抬起头，狐疑地望着我们两个，年轻人们站起身，捧起鱼叉，意思是要逼艾尔莎走进去。
艾尔莎在地上躺了一会，两柄鱼叉靠近她的身体，她一个激灵坐起来，抓住杆子，瞪圆眼睛，死死盯住两个攻击她的人。
“你们敢？”她低声呵斥。
“您该走了。”两个年轻人坚持说。
“如果我再不回来，你们是不是就不再执意逼死我了？”她有点语无伦次，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将两个年轻人推开，张开双臂开始狂笑。
我被吓得往后直退，艾尔莎缓缓站起身，缓缓走向火焰的方向。她站在距离火的外焰触手可及之处，从胸腔内爆发出一声哭嚎，拉长声音，像某种鸟类啼血哀鸣。
远方，传回来一阵相似的鸣声。
人们纷纷去看那个方向，只见自地平线下，走出一个影子。那个人穿的很少，一块纯白像盔甲的衣物护住胸部，另外一片系在腰间，手上套着白色手环，脖子上是纯白的项链，头上长发如雪。
那人影走过来，近了之后，我直了眼睛——艾尔莎描述的“神圣者”，和这个生灵很像。
很少有人认识神圣者，但艾尔莎第一时间认出了来人。她向来者招手，这个人的身体漆黑，眼睛深邃而且目光锐利逼人。
“神圣者。”艾尔莎欠身说，“我后悔了。”
神圣者点头，好像她们早就认识对方。
“我不会变成凤凰，也不想被烧死在火里。”艾尔莎说，“帮帮我。”
“你把自己交给谁呢？”那神圣者扫视周围见到她就开始惊慌的阿卡族人。
我想悄悄退出这个圈子，既然我不是她们的族人，也不认识这位神圣者。但是，我的手腕被什么东西狠狠钳住了，低头一看，发现是那神圣者的手，她根本没看我，却把我抓得要断了。
“我在这里没有敢于信任的人。”艾尔莎说，“除了我的朋友，她跟着我来的极地。”
神圣者看向我，她的眼神此时稍微温柔了一点，我眨眼，想偏过头去。
“你确定自己后悔，对吗？”
“是的，神圣者。”艾尔莎说道，她闭上了眼睛，“我后悔了。”
神圣者道了声“好”，一只手抓住我，另一只手重重推了一把艾尔莎，艾尔莎向前抢了几步，一头栽进火里。
还没等的急我大叫出声，神圣者夺过一把鱼叉，二话不说直刺进我胸膛。我向后倒在雪地上，剧痛裹挟住我的神经，已经无法思考。现在才感觉到，生命轻飘飘的，如此不值一提。
所有光线缩小成一个点，我看着那白光，白光像是艾尔莎描述过的那种，挖出神圣者的心脏可以升起的光。
在剧痛与刺目光光线影响下，意识模糊了。就在意识尽头，我看见一个人影，一身白衣，肌肤纯黑，目光深邃吓人。
“我的名字是‘伊丽莎白’，”她居然用的英语，我还暗暗叹息一声，自己到死都不能听一句母语，她继续说，“你该知道，这个名字的用意，是‘神的誓言’。”
我睁着眼睛，想用表情问她她这是干什么。伊丽莎白俯下身，这一次，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温热的：“记住我，在回到这里以前，成全了我们大家。”
白光收束，我重新看见灰蓝色的极地天空，和赤红的火焰。这个时候，耳畔还回响着艾尔莎的声音“是的，我后悔了”“如果我走，你们是不是就不逼死我了”“我不相信自己会化成凤凰”......
在短暂的几秒盘桓中，我看见一道红色光柱直射天穹，一只鲜红羽翼的大鸟，展翅在空中打了个圈，向下看了眼雪地上瘫倒的我; 她张开双翅，高声啼鸣，刺破诸天，消失在冰川后头了。
她浴火涅槃，真成了凤凰。
我估计是睡了很久，醒过来时，飞机就要着陆了。
记忆交杂在一起，我呆呆地注视窗外越来越近的万家灯火，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个场面。
忽然，身旁座位上，一个女孩哭起来。
“我离开家了，我回不去了。”她抹着眼泪说道。
飞机在地面滑行，脑子里一阵刺痛，一句英语从我的嘴里说出来：“记住我。”
“记什么？”我自问出来。
“伊丽莎白，神的誓约。”我自答。
雪地上的死亡仿佛还残留着心头的痛楚，我想起那只凤凰，想为艾尔莎微笑，伊丽莎白的声音却恐怖异常，“在回到这里以前，成全了我们大家。”
我看眼日历，今天正是我抵达自己大学的前一天晚上。
倒吸一口凉气就不必了，我无奈地把自己缩起来。曾经，或者说现在，我该满脑子未来可期；如今倒好，只剩下我不想死。
倒也没那么荒唐——荒唐是另一方面说的。
如果我遇见艾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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