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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魄.妄言

霜雪染白昆吾北山，狂风呼啸着颤动万物，朦胧了积雪的墀阶。皓色阡陌旁累累的白骨宛然融入雪色，四顾茫茫，阴森无昼。昏暗中，岑寂漫上每一寸枯死的灰白枝桠，寒意渐涔入骨髓，刺骨的冰冷充斥着冰天雪地，此处仿佛隔天蔽日，与昆吾其他地方隔绝开来，远而望去，不过嵯峨翠微中的一抹素色。

机关遍布的昆吾，究竟葬送了多少有志之士的年华……风雨残酷，四季无情，巍峨而立的八剑门，却依旧端坐武林之巅。

而在这恶劣不堪的境遇里，竟有一深灰色的身影，匍匐拾级而上，仿若下刻便会被皑皑风雪所湮没。一袭鸦青色的男子容色憔悴，貂绒披风被长风扬起，长发与双肩落满了霜雪，在天地间，犹如一只纤细的蝼蚁。

男子的怀中，却还有一个娇小身影，微微地颤抖，他一手持着三尺青利色的长剑，一手托起瑟瑟发抖的少女。肆虐的风掩灭了所有声响，阒静中，死亡漫延开来。他的指尖泛着青紫，早已失去知觉，却还是不停地向着那昆吾巅峰的楼宇缓缓而上。

“爹爹，爹爹……”他怀中的娇小身影轻声颤道，“把阿灵放下来吧，我能和您一起上去。”她话语中似有隐约的啜泣，感觉他托着她身子的手已经冰冷刺骨，男子眼底的灰白色渐渐漫上。

男子低头不言，似是一步一艰，寸步都彷如永恒般漫长，他的手却更加搂紧了少女的身子，不想让她受到一丝冰寒的侵袭。少女的泪水滴落下来，沾湿他前襟，却转瞬化为冰屑散去。

须臾，那抹鸦青色的身影蓦地踉跄，跌倒在尺厚的积雪中，呼吸之间早已漫上了冰霜，他仍是不曾放下怀中少女。

“爹爹，爹爹！”她微地呜咽，片刻不见应答，惊惶地从男子怀中蹿出，温暖的手抚上男子沾染风雪的脸庞，却有如冰般寒冷。

她蓦地一怔，泪水便不驻的落下，“不，不要，您看看阿灵吧，我要与您一同上去！”死亡的恐惧侵蚀着她年幼的心，风雪之中，孤独无措，因着呜咽，那身影轻轻颤抖起来。

他勉强地睁开双眸，邃然的眼瞳浊染了黯淡的色彩，左手的剑霍然收鞘，落在了身侧的雪地上。抬眼看着这世上他唯一的亲故，男子竟不易察觉地勾起了嘴角——纵然武林是非如何，这孤寂的人生里还是有能放下一切的地方。

卫明炎——四海之内，他是孤侠，而在这个年幼的女童面前也不过人父而已！

“转魄径的尽头……快、快到了，阿灵……你拿着它……快去。”

看着一侧的剑，少女陡地愣了一下：“不！爹爹，您一定要和我一起去。……我、我去叫他们来救你！”说着，蓦地起身，便向深没双膝的雪地跋涉而去。刹那间，卫明炎握住她的手，那冰寒的触感不禁让她一颤。

“阿灵，拿着它去。”

“不……不，不。”她声音嗫嚅，素颜如莲，泪水滚滚而下，“我不能拿转魄去八剑门，我不要去。”

“拿着！咳……”他轻咳，“不然你怎么进得了八剑门呢……”

她停在原地良久，眼底逐渐惹上晦暗的阴霾，寒意浸透衣裳，漫上身体的细枝末节。遽然，她擦泪执剑而奔，在雪地中艰难而上，从那娇小身影中迸发出来的力量彷若超越常人。

卫明炎微地一笑，眸光渐远。

半个时辰后，她全身冻僵地挥剑断开转魄门前的锁，古老的门叠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响，犹如百年的呜咽。少女骤然跌倒在缓缓打开的大门前，眼中犹有泪痕。风雪缓缓地掠过门缝，似如一阵惊雷，掠过整个八剑门。

——转魄的主人出现了。

转魄径的尽头，高悬近百年的门渐开，而他们当看见门外娇小身影的少女时，都不由地惊诧——打开门的竟是只有十一二岁的女童！

刹那看见人影，她陡地站起来：“八剑门里的人？请、请去救救我爹爹，请你们……”她清越的声音响起，泪水转瞬而下，“我爹爹他就在下面！”

恣意的风雪透过敞开的门迎面吹来，使与之有云泥之隔的八剑门内都染上寒意。听她一言，对面几人都面面相觑，他们怎么能走出八剑门？——进出八剑门的人只能是持八剑者，这是自墨如尘创门以来的死规。

“呃……我们门主要见你，你先随我来吧。”老者俯下身，对着少女劝道。

而在她身后，大门缓缓而闭。

察觉刹那变故，她柳眉一轩，猛地跃后一步，“为什么，为什么不去救我爹爹？！”手中紧握着那三尺青锋剑，横在身前。

“这需要门主定夺，你先随我们走吧。”领头者道，“我们是不能出八剑门的，擅出者，必当严惩。”

语毕，她身子蓦然一颤。然而，片刻后，她沉默地缓步上前，随在了老者身后，黑眸里却噙着不甘的泪水。

廊腰回转，石阶许许，尽头恢弘的朱漆殿上，八剑门的辉煌已经停驻在这昆吾山巅数百年。少女拂剑跨过门槛，澄澈的日光消融了她衣襟的霜雪，微湿了凌乱的青丝。那落魄不堪的身影似与那恢宏的楼宇格格不入。

“这次打开转魄门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子？”窸窸窣窣的言语自殿中央散开来，八剑阁的长老们细声道，“这怎么越来越不正常？”

“距上次悬翦剑的主人辛夷出师也有六年了，这个女娃子竟比辛夷还要小……”

“悬翦剑已经有三年未知踪迹，辛夷那姑娘隐退江湖也不知是生是死！”座上老者轻叹。

她步伐微急，左右两列俨然而立的八剑门之人投来不可置信的目光，与庄严肃穆杂糅汇集，似乎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抵在灵魂上，她不知他们言的是谁，蓦然抬起头来，望着那座上之人：“门主，你们去救救我爹爹吧！他、他就在下面，就在不远的路上！”她声响微颤，染着慌忙无措。

座上深黎色深衣的长者微微地一皱眉，便道：“八剑门从不会让一扇门进来两个人，你父亲怎么会不知道。”

“不！不是的，我不是转魄的主人，我爹爹他才是，这不是我的剑，请你们去救救他。”她高声争辩道，因那长者坚决的一言，话语里陡地有一丝无助。

“你父亲是谁？”座上人打量了少女许时，问道。

仿佛抓到了一线希望，她清晰地叫道：“卫明炎！”

话音一毕，忽地一阵哗然如涟漪般扩散开——卫明炎，四海盛名的独侠浪士，江湖中评价褒贬不一，虽侠义心肠，却又残忍无比，杀人无数。

“求、求你们快去救他……不然爹爹他、他在风雪里……”又见一阵缄默，年幼的女童呜咽道，泪水焦急而下。

“你又叫什么名字？”座上一人蓦地开口，声音清润。望去，是一名座于门主身侧的少年，面色苍白，身落于轮车之上，似是有疾。

“我是谁不重要，”清凉的泪划过侧脸，如霜露般滴落在空旷的殿上，她焦急地带着哭腔，“请你们……你们去救他，我爹才是转魄剑的主人！”

“他既无法自己走完转魄径，我们八剑门又何必伸出援手。数年来有多少人闯过转魄径，途上你不是都看见了吗。”风雪路上骸骨相支柱，荒冷阴森，她怎么会不知道？座上长者冰冷地道，犹如一道雷霆，让她神色一僵。

沉默许久，仿佛死亡蔓延。陡然，她突然抬起头来，眼里的流光雪亮如锋刃，“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愿去救我爹爹？！这八剑门又怎么样，救了我爹爹你们还不是一样屹立在武林之巅。死规又如何，定下这种规矩的，他根本就不配做人！”她厉声在这八剑门主殿内大叱，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蓦地爆发出了不符其年龄的气势，语罢，她即刻转身，向着山下奔去。

少女的跫音逐渐消散，而偌大的殿内只余留了死一般的沉寂，泛出仿佛某种遥远不可及的萧然。

“她根本打不开转魄门，随她罢。”黎色深衣的男子轻声叹息，转而说，“告诉转魄阁，他们要有一位新主人了。”

“门主，这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子是不是太残忍了？”男子身旁，突有老者的声音响起。

良久的，众人似乎都在等待门主的回答，噤声屏息。座上的长者浅浅地蹙眉，敛衿而起，目光四散，一瞬轻落在身侧少年上，犹如蜻蜓点水般。

“别忘了，这是死规。八剑门数百年来，不曾改变。”他的声音沉沉落下，而一侧容色苍白的少年眸光陡地一冷，蝉翼般的睫影遮掩那双清锐的瞳子。

转魄门前，罅隙中泄露的霜雪化为一滩清水，倒映天色。

娇小的身影拄剑而立，泪如雨下，无论多少次的推搡那石铸的双叠门都是纹丝不动，无助爬上她的心头，少女忍不住悲恸——她门外世界的一切都即将崩塌，而门内又是永亘的绝世。

然，她呜咽着，却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多年之前，她初次遇见那个卫明炎，依稀记得他给她的怀抱。那时，孤苦多年如她也未料到——自己竟能与称为父亲的人相遇。纵然他是江湖中盛名的卫明炎，杀人无数孑然一身，他仍常来看她，悄悄地带她走过山水，看遍天下……

冰寒透过石墩，越过了门叠，染上了她颤抖的身子，“不，不……我不要，爹……爹爹！”少女缓缓半跪俯身，握着剑柄的手轻轻滑下，将那把剑搂在怀中，泪水沾湿了剑鞘。那些八剑门里的人为何都如此残忍不顾，江湖世间都如此不仁？她生命里余留的东西明明不多了，为什么他们还要将那些全部拿走？为什么这个世间偏偏要……

她的心底猛然一颤，宛若死去。那眸子倏地冷定，漫出某种深彻的光。

不知多久，她意识都随着疲惫模糊。而似乎是凭空般的，不远处，脚步声轻轻地响起。一位双十女子向她款款而来，身着御寒风衣，右手上还执着貂绒披风，容颜孤傲清丽。

“是少主要我来的。”女子走到她身后，轻柔地道，“他说要我带你出去。”

她模糊的意识因这一句话刹那惊醒：“你说什么？你说要带我出去，去救我爹爹？”

“或许只让你死心罢了。”女子漫不经心地叹道，握过她身前的转魄剑，上前顺门缝挥落，某种坚硬碎裂的声响低哑绽开，“你武学未成，这门内的锁，自然无法打开。”

转魄门犹如她来时一般，缓缓打开。而门外，风雪肆意，荒芜蔓延。少女猛地跃起来，不顾严寒，向山下而去，女子在她身后跟着，因寒意稍稍不适。长路漫漫，青衣女子始终在她身后，望着女童疯狂的背影，目光里微染叹息。

莫约半个时辰，她气喘吁吁地停下，落雪覆上眼睫，泪痕冰干，蓦地站立，仿佛雪中白鹤，天地孤寂，风雪恣意。

茫然四顾，她却被定住一般，纹丝未动。

大雪已经淹没了一切，苍茫无可寻处。

她没有说话，只是独独地立在雪中，眼角宛有泪水顺腮落下，仿佛时间都已凝滞。

青衣女子在她不远处停驻，默默地观望，风雪竟微微地模糊了她的视域，而视域中心的少女都仿佛是不真切的。

若在这般风雪中倒下，不过片刻便会魂归四海，无处可寻。而卫明炎那个父亲，只不过是想让她一切安好……

——乱山残雪，孤独异乡，一念生死。

寒风里，她已无法动弹，只是泪如波涛般无法遏制，似要将一生的泪水都流尽。

一切从这里结束，无处追逐；从此挥别的，不知又是哪些人生种种。而一切兜兜转转，不过是个圈罢了。

转魄门内，轮车上的少年被缓缓推至，门尚未闭，他凝望着门外风雪，许久思量。

“少主，此处天寒，要不要添衣？”推他而至的侍从低头言道。

少年默默地摇了摇头，停在此处，眸光似乎落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不知多久，白茫茫的视域中突有一名青衣女子缓缓而上，怀中搂着昏迷的、裹着厚实貂绒风衣的少女，一言不发的向着大门走来。

轻若微尘的叹息，还未待到女子前来，少年抬起头，道：“我们走吧。”

门外，依旧是风雪凌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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