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会让人活下去吗?
他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现在他想或许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陈皮看到江遥的匕首以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朝他刺来时,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们相识时打的那一架,那时是他败了,而现在,这个雪耻的机会来了。
江遥明明谨慎又小心,从来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可当年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之下,却还是放过他,这与她的风格不一样。
她对自己的抵触和警惕从来没有减弱过,却能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相处融洽,会说关切他的话语,她对他似乎有格外的一份宽容,虽然不多,但足以能够看出他在她心里和其他人的分别与不同。
陈皮向来不是什么好人。
他早年间混过码头,名声是烂花鼓堆起来的,自然也和烂花鼓一样臭,但陈皮不在乎,他只求自己过得自在。
码头那边的人恨他入骨,也忌惮他入骨,但好在自从拜了二月红为师后,他也鲜少往码头那边去了。
陈皮给二月红磕过头奉过茶,一对膝盖落在地上,他自己也有些发怔,二月红长他不了几个年岁,他跪在地上仰着脸看向二月红,二月红的面孔清秀又温和,可是眼里有锋芒。
二月红看他呆愣,咳了一声,陈皮这才忙低下头将茶奉过去,直到二月红用茶盖抿了一下杯口,发出一声脆响,他这才松了从进门起就憋着的一口气。
那时江遥就坐在一旁的木凳上,饶有趣味地旁观着这一切,没有说话,唯独唇角露出一点似有似无,淡若梨花的笑意来。
陈皮飞快地瞄了一眼,她长得很漂亮,干净的那种漂亮,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很有故事,像雾蒙蒙的春雨,可眉眼间又透着一股疏离。
陈皮在心里暗暗啧了一声,他最看不得这种人,碍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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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起,院子里的松树还是青的,只是不如夏日绿的翠,松枝上积着一簇新雪,还未被风刮散,丫头在厨房里做着面条,热锅里冒出白气,透着一股白面的香气。
陈皮闲着在院子里溜达,走得漫无目的,隔了一堵院墙的街上传来一阵孩子的哄闹,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一并消失在尽头。
他想起去年自己还在做着“一百文,杀一人”的买卖,而今却也是穿着厚棉袄走在墙里的人了。
江遥(你)“陈皮?”
江遥突然出声喊他,他是惊了一下的,扭头看去,她站在廊下,身披一件暗青色大氅。
陈皮皱了皱眉,出口的语气不善。
陈皮阿四“你来这儿做什么?”
她却笑了笑,眉眼弯弯。
江遥(你)“你师娘请我来吃面的。”
最后一字落下时,有风过,扫落松枝上最后一点雪,陈皮抬眼望去,厨房热气袅袅,丫头的声音时不时从里面传出来,再转过头时,已是一副乖顺的模样,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
陈皮阿四“原来是师娘的意思。”
语罢,他用鞋碾了碾地上的雪,扭头出门,去了码头。
天快要黑的时候码头起了一阵小骚动,说是进来了一个漂亮姑娘,在打听陈皮。
陈皮闭着眼翘着脚躺在船头,小船拴在岸边柱子上,载着陈皮随着幽黑的江水慢慢摇晃着。
他等着,等着,江水晃得他昏昏欲睡时,他终于等到了。
江遥立在岸上,正俯下头看他。
陈皮先招呼道。
陈皮阿四“来啦。”
陈皮挑了挑眉,坐直身子,仰面去看她。
江遥(你)“天黑了还不回去?”
陈皮阿四“我师父让你来的?”
江遥(你)“你师娘让我来的。”
陈皮大笑,懒洋洋地站起身,在摇摆的船上伸出一只手,示意江遥拉他上岸。
江遥对他没防备,对陈皮伸出手去,哪知陈皮一使劲竟是想要把她拖入江水中,江遥并没有逆着他的力道而行,在力量上她永远做不到百分百的把握,在比她强的力量面前,她向来是借力打力,用四两拨千斤的方法进行反击,这次也一样,江遥顺着陈皮拉的方向往后转身,脱出桎梏。
一记手刀向着陈皮的后颈而去,陈皮弯腰躲过,江遥立即提膝踢向他膝盖,但身上的这件大氅有些阻碍她的行动,动作慢了一瞬,便被陈皮抓住机会一记拳头扫过脸颊。
江遥眉间微蹙,侧头挡住,下意识一个肘击打在他脸上。
陈皮迅速和她拉开距离,他用舌尖顶了顶左侧口腔,尝到一股铁锈味,嘴角也已经被江遥打破,他用手背将血迹抹开,啐了一口。
陈皮阿四“你真的要和我打?”
江遥(你)“是你先动手的,我只是想带你回去,别让你师父师娘担心,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吗?”
江遥定定地看了陈皮一会儿,眼神淡然,他这边杀心四溢,她这里却只是停了下来,看了看他,随后毫无预兆转身走了。
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留恋,陈皮的愤恨打在棉花上一样,幼稚又无力,他以为对方会和他不死不休,但实际上人家根本没有理会他,这是在戏耍他吗?
她走得很慢,察觉到他没有跟上来,又扭头看了一眼。
江遥(你)“走吧,你师娘做的面很好吃,她还给你热着呢。”
江遥,江遥。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看着她的背影,拳头紧握。
后来她莫名消失了一段时间,等陈皮再次见到她就是在四姑娘山的那次行动,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了关于她的事,苦苦地追在一个人身后跑,蠢死了,如果他是江遥,当年就不会让那个人跑了,把他搞残废,既不整死他,也不让他跑,自己把权利握在手里,到时候谁威胁谁还不一定呢,恩人?感情?念及这些的人注定都要败。
但陈皮不会败,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对江遥的感情,是一份不纯粹的恨。
——以至于在巴乃,一眼便识破了带着人皮面具的她。
那个叫阿坤的人被带进了墓里,陈皮和她对视了一眼,在看到江遥的匕首以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朝他刺来时,他在心里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恨会让人活下去吗。
他迎面上前,避开刀锋,抓住江遥的手,这次没有让她挣开的机会,狠狠往后折去,然后在心里回答自己。
会的,恨会让人活下去。
但他不知道,爱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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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鱼(下面这一段本来想再另开一个阿遥的番外,但感觉字数好像有点少,所以接在这里。)
自打满去十六,见自己爹死于眼前,江遥好像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不怕刀枪利刃,不怕疼痛鲜血,感情不是被抽离,而是被分成两半,一半随着爹死去,另一半全被她寄托在张起灵身上。
所以至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轻易撩动她的心弦,这也是陈皮一直与她针锋相对,她却一味忍让的最根本原因。
而今隔了半辈子的光阴遥想当年,那些墓里的艰险,阿爹惨死的模样,摸着良心说,她已忘的差不多,若不是自己身体总是毫无预兆发病,日日对她耳提面命,她怕早已将那段过往忘了个七七八八。
阿爹临死前还在念叨着长生,还在挣扎着不死心,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长生,轻飘飘两个字就把她的一生困死,像一个诅咒。
她爹死了没两天,张起灵就出现在墓里将她救起,她半躺在小屋的那张床上,浑身的伤虽已被处理过,但还是一碰就疼入骨髓。
雪山的苍茫在她眼中只是一片死寂,江遥除了能闻到空气中雪的冷香外,心中感受不到任何劫后余生的欢喜,反而是感到更深一层的寒意,只能紧紧抓住张起灵寻求生的慰藉。
多年后回想起这一段经历,连江遥自己都不明白被张起灵救起,于自己而言究竟是得救还是再次堕入红尘,在世间历劫渡难。
后来辗转到长沙,日子渐渐平静,她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人际关系,尹新月与她最好,上哪儿都将她带着,不厌其烦地纠正她最初说的不太好的北京话,久而久之,江遥竟连南方的乡音都感到有些陌生,但好在她还有大把时间重新拾起来。
到了德国之后,江遥本来打定主意要与张起灵此生不见,过往那点情与念扎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她放不下,也拔不出,既然如此还不如就这样永远留着,不动不变,这大概就是她给过往的一个交代。
然而江遥又是矛盾的,与张起灵分别八年,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所有张家人都在找他,他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踪影,直到他在长沙出现的消息传来,江遥在阔别大陆整整八年以后,仍然选择义无反顾踏上回国的游轮,向他的方向一路前行。
只是后来造化弄人,生生与他一起蹉跎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