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到来的，是沈追。
他拿酒壶装了壶热茶进来，两人隔着牢门盘坐在地上，沈追给他倒茶:“誉王背后挖出来的人不少，你也知道蔡荃那个性子，发现一丁点苗头不查个底朝天，绝不会罢休。”
言宝珠道:“但也不可急进，若是逼急了，那些人联合起来施压，反倒对靖王不利。蔡荃偏激，有劳沈大人多提点。”
沈追道:“他那牛脾气一上来，谁摁得住？勾连的人越查越多，牵扯出来的事情也越来越匪夷所思，他现在是一个头两个大。关键，还把你给查出来了。”
言宝珠淡然:“迟早的事。”
“是啊，只要有心查，什么查不出来。”
言宝珠道:“能查出来是一回事，能不能办下去又是另一回事。靖王根基太浅，打几个贪赃枉法的绰绰有余，可真要动背后那些势力，他能撼动谁？”
沈追道:“这次随着誉王倒台，能空出一大批位子，到时候选贤举能，朝堂定然风貌大改。不过言将军考虑的也有理，倒了一个誉王，折了那么多尸位素餐的臣子，可还是没有触碰到问题的核心。国政该如何继续推行？”
“纵观过往，历朝历代都推行过大同小异的国政，哪次不是鲜血淋漓……”
沈追一震:“言将军……”
“陛下也好，靖王也罢，都需要一个处置他们的理由，这个理由必须要足以撼动一个数百年屹立不倒的望族，足以摧毁他们世世代代。沈大人，你能想到什么理由？”
沈追倒吸一口冷气:“谋……谋反？”
言宝珠没应。
沈追愣神，半天没反应过来:“言将军，此事不可儿戏，还是从长计议……”
“我已是流犯之身，不在乎再多一条罪名。”
“可你已经帮靖王殿下扳倒誉王，没必要……没必要再做其他事了。”
言宝珠道:“自赤焰军灭，大梁国力衰微，十数年内耗，如今不过空有一个壳子，再不寻出路，这块土地不是南楚之物，就是北漓之物。”
沈追怅然。
“沈大人既在户部主事，那我问沈大人一句，若大梁与周边国家开战，国库钱粮能撑几时？”
沈追语塞，愁容满面，“近年大梁虽无兵戈，大小天灾却频发，江南赋税缩减不足从前三分之一，只勉强能维持朝廷开支。若开战……”
言宝珠替他回答:“一战就足以将大梁拖垮。”
“可……”
沈追知道言宝珠的意思，可他仍旧不敢相信，这个人打定主意即将要做的事情。
如今他不过流犯，若真走到那一步，就算有言候，也保不住他。
他不知道，这人是何时起了这些心思？他与他同朝为官，也不过近两年才稍微走的近些。在他眼里，言宝珠向来为人冷淡，受皇帝倚重，跟朝中大臣都不亲近。
他也只以为他不过一介武将，可不过短短两年，更甚，不过这短短数月，这一系列突发变故让他几乎在一瞬间看清这个人展露的棱角。
他言之有物，所思所虑无不关乎大梁。
更甚，他考虑的不仅是大梁的当下，更是大梁的前途。
“言将军，我承认你说的有理，可……谈何容易？这件事情稍有不慎，不是会将自己搭进去，就是会弄巧成拙，彻底颠覆大梁根基……”
“的确不容易，道也不难。江南那地方富庶，人口也繁密，越是这样的地方，人心越杂。”
沈追看着他，心底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后怕，不是为别的，是为面前这个人的处境:“可你要打入他们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我说，我一直都在呢？”
沈追愕然，半晌开不了口。
言宝珠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沈大人放心，没有人比我清楚，该怎么对付他们。也不会有人想到，我会剪除自己的党羽。”
沈追瞪大眼睛，嘴唇微动:“言将军……你……”
言宝珠淡淡道:“我曾以为我要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这些早就腐朽的东西，理应全部摧毁给他们陪葬，可幸好，他回来了……可他并不想要我给他准备的新天地……还有你和蔡荃，让我觉得这个我打心底认为烂透了的王朝或许还有那么一丝挽救的可能。”
沈追震惊过后，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悲凉，“谁不曾失望过？可雨过便是天晴，失望过后便是希望啊。言将军，靖王殿下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我知道他不会让我失望，只是我，让他失望了……”
“或许还可以转圜，我这就请殿下重审此案……”
“没必要了。东宫之位于他，的确唾手可得，可他这个靖王殿下要彻底掌控朝堂，除了仁德，更要立威。万事开头难，这个好头就由我给他开。”
沈追一怔良久，“可这事一起，你将万劫不复，再无沉雪之日。”
言宝珠淡淡一笑，清冷的笑容浮在脸上挂都挂不住:“沉不沉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年梅岭上，下了好大一场雪。人跟人、跟乱石冻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还有那上面的红梅，艳的晃我的眼，我这辈子，没那么讨厌过这幸灾乐祸的东西……”
沈追喉头发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依稀记得，十三年前，传闻言府大公子失踪，遍寻不获，三年后才重返金陵。
原来，他竟是去了梅岭。
沈追哽咽着问他:“你当真决定了？不会后悔？”
“没什么好后悔的。就是要辛苦沈大人守口如瓶了。”
沈追落泪，只得慌忙以衣袖逝去。
言宝珠给他倒了杯茶，而后举杯:“沈大人，我敬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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