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已过，寒意依旧。
言宝珠早早等在城门外，见有一匹黑鬃马扬尘而来，这才迎过去。
“冬姐。”
夏冬见他并不意外，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在此等她，然后与她同行前往孤山祭奠聂锋。
夏冬也没多说，言宝珠翻身上马，两人齐头并进。
山中青冢荒凉，两人收拾了野草，将周围打理了一番，言宝珠立在远处，留夏冬一人在孤冢跟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声近前，才瞧见是梅长苏跟人登山至此。
言宝珠向来不多言，便一直在旁边静静听他跟夏冬交谈。直到夏冬有事先行，此处才只剩他和梅长苏还有黎刚三人。
言宝珠也要转身下山，梅长苏却叫住他:“言公子，若无要紧事，可愿与在下同行一段？”
从前他在御前做事，不好与他走的太近，如今他已远离那些是非，自是少了许多顾忌。
言宝珠没理由拒绝，三人便一路缓步下山。
见言宝珠一路一语不发，梅长苏心下哀伤，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性子，不知何故变得如今这般沉默寡言？
是因为那件大事吗？
还是因为言豫津所说与言候生隙？
他不敢问。
梅长苏有太多的顾忌，他既怕将人的伤口揭开无力替他弥合，又怕揭开自己的伤口叫他看出破绽，就在这样的纠结之中，两人已经走到山脚，不得不分道扬镳。
梅长苏看着他骑马远去。
他想总会有机会的。
以后总会有机会说清楚一切。
到时候，谁都不会成为谁的负担。
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他那么笃定，却又无端生出害怕。
言宝珠快马回城，他并不想单独跟梅长苏待在一起。进城之后，他便牵着马在集市上慢行。
金陵城向来热闹，周围人声鼎沸，可他置身其中，却依然觉得冷清。
就像言府，就像军营，就像多年前那个白雪皑皑的山谷……
脚下的路那么宽那么阔，他却不知道该往何处走，也不知道自己正走着的那一条又通向何处？
“言公子。”面前突然多了个人影，一身深青色半旧常服，踩着青靴跟他见礼。言宝珠看看他，莫名觉得脑仁疼。
这人虽只是中等个头，人也已经四十上下，可一腔热情不减少年，对朝堂对天下满怀热忱。
上回他已经亲耳领略过他的胸怀与抱负，此生不想再听第二回。
“蔡大人。”言宝珠见礼，为了尽快脱身，他连他为何在此都没问。但蔡荃已经主动说起:“言公子，我正在这附近查访几个证人，你这是？”
“我从城外回来。”
蔡荃点头，瞧了眼日头，已经晌午:“言公子还没用饭吧？若不嫌弃不如让蔡某做东？”
言宝珠觉得这人也真是奇葩。从前他是副统领时不来巴结他，现在他被撤职，这人反倒还要请他吃饭了。
现在才想使手段，晚了。
“不麻烦了，蔡大人……”
“不如移步到府上？粗茶淡饭，还请言公子不要嫌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言宝珠如何拒绝，只能跟着去了。
本以为粗茶淡饭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这蔡荃当真是两袖清风，府上唯一的厨子回去奔丧便揭不了锅，于是蔡荃亲自下厨弄了三菜一汤。
言宝珠虽不是挑嘴之人，可这厨艺实在没有什么好恭维的地方，他也不好拂人面子，硬着头皮吃了两碗。
吃完饭，蔡荃就像打开话匣子一般，谈古论今，畅所欲言，更是对上次皇帝降罪蒙挚，迁怒于他的事情大加评判，说到激动处更是慷慨激昂。
有了第一回的经验，这一次他早已见怪不怪。一直到日头偏西，蔡荃才终于止住他横飞的唾沫。
有了这两次的教训，言宝珠心底暗暗发誓，以后见到这个蔡荃，三丈开外他便给他让路。
初春尚浓，金陵城就发生了一起私炮房爆炸案，死伤上百，这事还没安定，又有待决死囚被人李代桃僵。
言宝珠从宫里出来，老皇帝有心给他安排别的职位，让他考虑一下。说是考虑，但其实皇帝已经点明，说什么希望他能去边境历练一番，到时候回来再论功行赏。
而这边境不是他处，正是云南。
言宝珠自然明白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包括他被撤职，赋闲在家，说到底不过都是皇帝顺势而为罢了。
言宝珠负手夜行，思虑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此事。哪知迎面却被一个醉汉撞上？那人脚下无力，随即便往地上倒，言宝珠一把将人扶住，却发现是蔡荃。
也不知喝了多少酒，整个人醉的稀里糊涂，口里还一直在说什么源清则流清、正本清源之类的胡话。
言宝珠四下也没看到他的随从，只能叫人帮忙雇了顶小轿将他送回去，若是堂堂刑部官员被人发现失仪至此，不被御史弹劾到辞官罢免，以后在朝堂也是绝无晋升之机，更重要的是，定会沦为朝堂亦或是满金陵的笑柄。
好在这人酒品还算不错，不哭不闹不吐，只是靠在角落，不知呆看着什么一语不发。
言宝珠担心这暖轿颠的慌，别一会儿将他颠吐了，弄脏了轿子，便从怀里摸了根素白手帕给他垫到胸前，好歹挡一挡，不然一会儿酒气熏天谁敢近身？
谁知，蔡荃却有了些动静，却又不是对着言宝珠，只是自言自语:“王子犯法理当与庶民同罪，他们的命是命，这普通老百姓的命怎么就不是命？”
言宝珠微微愣了愣。他原以为这蔡荃醉酒是家中生了什么变故，感情是朝堂上的事情。
最近糟心事的确一件接一件，原以为皇帝就已经够焦头烂额，没想到还有人比皇帝还焦愁。
“证据确凿都定不了罪，我这刑部左丞也实在无用。说什么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到头来还不是妥协了？沈追说的并非没有道理，我今日若是一味强逼，不仅不能使陛下降罪誉王，还会惹恼陛下，什么时候臣子的本分是迎合上意了？法度呢？规矩呢？天理呢？何在？”
蔡荃自顾自念叨着，像一个痛失金库的守财奴，言宝珠怀疑此人是否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君上不思黎民社稷，臣子不思职责本分。上无贤德，下无忠勇，我大梁百年安稳，能维持多久？如此内斗虚耗，他日如何御敌固国？”
不出所料，此人说着说着竟落泪。
言宝珠原还想奚落这人，可这一刻，心底却怎么也生不出嘲弄。
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此刻为了家国酒醉哭泣。
他以为，忠诚良将在十二年前就已经尽折。大梁的臣子风骨在十二年前就已经化为虚无，未曾想，在这乌烟瘴气的朝堂，这人身上竟还保留了那么一丝遗风。
言宝珠看着他，一瞬，他心底坚持的某些东西轻轻松动了一下。有那么一刻，他在怀疑，这种怀疑不是对任何其他人，而是对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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