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次

眼看着就要到新年，竟然没有见到一天放晴。李嘉图因为课业以及建筑家协会的一些活动安排，不能回国。苏潼早就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对他在电话里透露出来的遗憾也只是笑笑，让他好好上课。 　　“春假时如果有时间，再回来吧。”苏潼关上门，插上钥匙反锁，说，“奖金不会全花光了吧？我可不报销你的来回机票。” 　　李嘉图干巴巴地说，“一分钱都没有花，都打到你的银行账户里了。你没收到短信？” 　　苏潼停用了银行的款项变化提醒功能，闻言愣了愣，皱眉道，“怎么打到我账户上来了？” 　　“不知道，就想打点钱进去……”李嘉图话说的充满困惑，听起来的确是没来由的一出，“可能是想给你点压岁钱？” 　　苏潼走进电梯间，顿时哑然无语，半晌道，“李嘉图，你最好待在日本别回来。否则我真是不保证自己怎么对待你。” 　　他笑了一会儿，却道，“我现在就想知道你想怎么对待我，你用我打进去的钱买机票，来看我吧？” 　　“可是我现在要出去买年货。”苏潼笑着说。 　　李嘉图在那头静了静，问，“今年我还有压岁钱吗？” 　　“怎么没有呢？”他微微笑了笑，用温和的声音说，“到老了，也要给你派红包的。” 　　会这么说，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苏潼听说过同样的事，那就是住在符家台门里的那对老人。这还是从李嘉图那里听来的。 　　有一回，李嘉图向苏潼说起符爷爷和符奶奶之间的轶事，打头一件就是他们直到现在，每到新年还给对方包一只红包。 　　符奶奶一年到头都未必给自己添置什么新衣服，却会用这笔钱做一件新衣。而符爷爷是怎么花这笔钱的，没有人知道。 　　苏潼刚听到这件事时，很惊讶，不免感叹两位老人真是恩爱。李嘉图无比同意地点头，说，“等我以后赚了钱，也给你派红包吧？” 　　“这个不用太着急。”苏潼说，“等你毕业了工作，再说吧。” 　　李嘉图想了想，问，“要是我毕业了，有了自己的工作，你还给我派红包吗？” 　　“怎么不？”苏潼贴好了春联，从凳子上下来，把被纸张染红的手指往他脸颊上擦了擦，笑道，“到老了，也还得给你派红包呀。” 　　这副春联就这么在家门口贴了一整年，到了年末都不曾撕下来，分明红色的纸张已经褪色，字迹也因为经过梅雨时节而显得不甚清晰。可苏潼还是留着，偶尔回家开门前看一眼，便见到写着的辞旧迎新，充满希望。 　　压岁钱恐怕真的只能通过银行转账了。除夕还没到，聊天软件的群组里就充满了同事和朋友们派发红包的消息，几乎是一弹出消息就引发一阵哄抢，数额有大有小，只是图个欢乐。 　　苏潼赶在超市歇业以前购置好了年货，把零食摆放在茶几上，面条和汤圆则放进冰箱里。 　　他没有忘记登录网上银行查看账号里的款项，果然看到了李嘉图几天前打进来的钱。这笔钱对现在的李嘉图来说，可谓是一笔巨款了。苏潼想了想，还是给李嘉图发消息，提醒他应该把钱交给父母。 　　李嘉图回复说，他已经把奖金分成了两份，是分别打给他和父母的。 　　电磁炉忘了关，汤圆在沸水中上上下下扑腾，水花咕噜咕噜作响。苏潼赶忙放下手机，关了火以后，把已经煮好的汤圆捞出来。 　　其中两个已经坏掉了，黏糊糊的一团，汤水上也飘满了黑色、白色的芝麻。他将水滤掉一些，端到餐桌前一边看电影一边吃。 　　可惜选的片子不好，苏潼只看了十分钟就关闭了播放器。汤圆煮的时间太长，加上馅儿太甜，也吃不下了，他正想把汤圆倒掉，看到李嘉图发来的消息，交代他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 　　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李嘉图唠叨这、唠叨那了呢？ 　　苏潼好笑地摇了摇头，还是把剩下的汤圆吃完了。 　　晚上看完一部三个多小时的俄罗斯电影，就过了午夜十二点。 　　临睡前，他在静悄悄的群组里派发了一个红包，没有想到原本静寂无声的群组突然涌出一群人瓜分这个红包，没两下就被抢得一干二净。 　　苏潼哭笑不得，看到聊天记录里各种感谢苏总工慷慨解囊的发言，回了一句：早点睡。 　　发完这条态度平淡的消息，他从已经暖融融的被窝里出来，也没穿袜子，趿着拖鞋走出了家门。 　　对门已经贴好了春联和门神。苏潼看了看春联上的字，赤脚站到板凳上面贴自家门前的。 　　毕竟没有人在旁边帮忙，他只能上上下下好几回，才能确认纸张没有贴歪。 　　等到把横批也贴好，苏潼在被白色灯光照亮的楼道里伫立了片刻，将被纸张染红的手指往纸巾上擦干净，吁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安心去睡觉了。 　　关于年夜饭，苏潼在究竟是简单吃一吃和认真大吃一顿之间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决定稍微多做几个菜，就着春晚下饭。就算吃不完，也可以放在冰箱里。可初三之前是一定要吃完的，否则回老家一趟回来，就没法吃了。 　　这么决定以后，他便去附近的超市采购食材。回到家门口，将要开门，看到先前贴好的春联，不免多看了一眼。 　　苏潼拎着超市购物袋，另一边手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符钦若，感谢他写好的这副春联。他本也想发给李嘉图，可想了想，唯恐他想家，还是放弃了。 　　发出去的这条图片消息一直到傍晚，苏潼开始做年夜饭时才有回复。他正等着锅上蒸的鲈鱼，便和符钦若发消息聊天。既然到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夜饭的时候，当然话题也离不开这个。 　　不料符钦若却说，还没来得及准备。 　　苏潼一愣，问：也没有在酒店订餐？ 　　过了半分钟，符钦若回复说：其实是奶奶。她早上出门买菜的时候摔了，中午才抢救过来，现在还在加护病房里，没醒。 　　苏潼心里突然咯噔了一声，身上仿佛也是骤然发凉。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一时竟然想不起符奶奶的模样，他也想不起姥姥在世时的模样。 　　锅里的水烧开了，响声很大，苏潼浑然不觉。他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斟酌着言语，问：医生有没有说什么？ 　　符钦若说：她之前摔过一次，不过是好几年前了。现在正在观察。 　　在哪里住院呢？方不方便我去探望？——打完这句话，苏潼忽然意识到其实并不方便，只好删掉了。那到底不是自己的什么亲人。 　　他回过神来，关掉火，说：奶奶平时看起来身子挺硬朗的，这回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你们别太担心。 　　符钦若说：希望如此。等有了什么新消息，我再告诉你，你别担心。爷爷让我问你过年好。 　　良久，苏潼才回复：好的，你们也是。过年好。 　　听到这则消息以后，苏潼没有了继续做年夜饭的心情，先前买好的食材都放回了冰箱里，只清蒸了一条鲈鱼，作为唯一一道菜上了桌。 　　冰箱里还有前一天剩下的一碗米饭，他用微波炉加热以后，端出来吃。距离春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电视上一直在播出春晚倒计时的节目。节目制作单位或许觉得这样的节目会让整台春晚更值得期待，其实看着很无聊。 　　苏潼吃鱼的时候没有注意，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咽了两口米饭也没把刺咽下去，只好喝白醋。一勺醋喝下去，留下满口的酸涩感，就连胃里也觉得空荡荡的，仿佛什么都没吃一般。 　　酸到了额头，苏潼伸出手指疲惫地揉了揉。放在餐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到是李嘉图打来的电话，先吃了两口米饭冲淡嘴巴里的白醋味道，才接起电话。 　　“干什么呢？”李嘉图开口就问，“吃饭了吗？” 　　苏潼笑笑，说，“正吃着，等着看春晚。你呢？在干什么？” 　　“刚吃完年夜饭。江老师做的，一桌菜。”他说完打了个嗝。 　　他笑道，“看来吃得很尽兴啊。” 　　李嘉图得意道，“那当然，江老师的厨艺，你是没见过。”他顿了顿，又补白，“嗯，快比上你了。” 　　“你确认你这么说，陈老师会同意？”苏潼听他竟然还说得这么一本正经，忍不住笑说。 　　他满不在乎地说，“他俩吃完饭就出去看电影了，没工夫偷听我讲电话。” 　　闻言苏潼微微怔了一下，问，“所以现在是一个人在家？” 　　“嗯……对。跟你打电话，顺便在网上看春晚直播。”他问，“说说你吃了什么？” 　　苏潼夹起一块鱼，放在味碟里用筷子挑鱼刺，如实回答道，“一条鱼，清蒸鲈鱼。” 　　“以及？”李嘉图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下一个菜式。 　　他笑说，“没有‘以及’了，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这样……”听到这里，李嘉图不说话了。 　　苏潼这边开着电视机，还能看到主持人和嘉宾夸张的表演，而李嘉图那边则特别安静。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反差，苏潼觉得家里并不热闹。他关掉了电视机。 　　更安静了。 　　他听到了李嘉图轻微的呼吸声。 　　苏潼轻声问，“怎么了？” 　　“昨晚，我梦到你了。梦到我帮你把头发吹干的时候，发现你多了很多白头发。”李嘉图的声音很安静。 　　太|安静了。 　　苏潼蹙眉，一时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苏潼，我好想你。”话说到这里，李嘉图明显地哽咽了一下，过了很久很久，才用几乎察觉不到颤抖的声音说，“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