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回忆中的战场

南耀伸手扶她躺上去，自己退出去等。方慧雅终究心里失落落的。

南耀在B超室门外，眉心紧皱，头痛欲裂，最近他自己加大了药量，却好像收效甚微。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兰谷转身离开时的眼神，深深得刺痛着他的神经，他脆弱的神经。他下意识去摸口袋，动作娴熟夹出一根烟，刚放到唇边忽然意识到，这里是医院，只好又无奈得垂下手去。

回忆也没放过他。

他那时在重庆的军校读完研究生，成绩斐然，前程光明。部队那边已经开始政审，他并不知道，直到收到通知，他的政审出现问题暂时不能提干。新疆这边有大哥的故交，所以他迅速打来电话质问南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南耀吞吞吐吐道，

“男女朋友那种也查吗？”

大哥恼火，

“你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

事情到这一步，南耀只能全部告知。

大哥问，

“你是准备跟这个女孩结婚的吗？”

“不，高中毕业时我已经想跟她说明，但是开不了口。”

当然开不了口，毕竟方慧雅的第一次是献给了年少无知青春迷茫时的南耀。

“现在呢？你怎么打算？”

“我们更说不到一起了，但我还是开不了口…”

“那就准备结婚吧，她父亲的事想办法帮她解决。”

“不！我心里有喜欢的人，在她之前就喜欢，现在我想找她。”南耀果断回答。

他感觉现在的自己大概终于可以跟那个清冷的学霸女孩比肩而立，而且他早就打听到，她一直在上海。

大哥在电话里恨不得扇他俩耳刮子：这臭小子干得什么事！

提干的事不成，南耀倒没放心上。

那年中东局势愈演愈烈，中国这边出了更多的军中精英，一批一批派去。南耀就在其中。

当方慧雅的精神世界濒临崩溃，打几通电话给南耀，无人接听时，他正和战友在异国的枪林弹雨中，满身血污，舍生忘死。

一个傍晚，落日缓缓向远方的废墟坠下，温柔得抚慰破碎如砾的城。南耀和几个战友在街边跟一群小孩踢球。语言不通，但丝毫不影响这群大男孩和小孩子的快乐。谁也没有注意，几个蒙头巾的妇女何时出现在观球的人群中。

忽然几声枪响，踢球的四个孩子闷声倒下，南耀和战友迅速拔枪的同时，把剩下的几个孩子推过矮墙当做掩体。几个蒙面妇女边机枪扫射边大叫口号，南耀和战友们紧握枪械，手心出汗却下不了决心——那几个妇女，长袍下面赫然是至少六七个月的大肚子，虽然南耀他们不敢肯定那是不是真肚子！

蒙面妇女越来越近，不开枪，南耀他们几个和剩下的三个孩子瞬间就能被扫成筛子。南耀和战友们比手势：几人一起开枪，打胳膊和腿，先阻止她们逼近！说时迟那时快，子弹射出，几个蒙面妇女哀嚎跪倒，手臂下垂。

南耀用英语大喊“GROUND ARMS！”（放下武器）。

他真的想告诉这些愚昧的女人，孩子和生命才是希望，这不是你们该来的战场。

南耀和另外战友们观察一分钟，确定妇女们都已经无法抬起手臂，枪也已经扔在地上。他们战斗姿势缓缓从掩体后面走出，南耀保持持枪不停安抚道：

“OK，YOU ARE MOTHERs！”

一个妇女好像被打中肚子，蜷在地上捂着伤口，痛苦叫到“HELP！HELEP！BABY！”

还有几步距离。

南耀喊对讲机：“呼叫医护队！”

他以为自己终于说动了这些即将成为妈妈的女人。

但战友小吴忽然尖声喊道：

“队长，卧倒！”

南耀在最前面，受到炸弹冲击最大。

他在医护队醒来后，皮肉伤口遍布全身，脸上,头皮都未躲过，缝针一百多处。这都无所谓，难受的是，他开始头痛欲裂，一天有十几个小时都在呕吐，闭上眼就看到那群蒙面妇女四散的人体碎片和血雾遮上的夕阳，还有那个落在他眼前地上，裹在胎膜里的血污一团。

后来，他和几个战友被送回国内，在军区医院疗养半年，身体恢复痊愈，但南耀被告知，他患上了中度战后创伤应激障碍，需长期服药。避免接触或者听到刺激他的事物，于他而言尤其是胎形类的血污，或者受伤孩子。

他平静接受，作为反恐特战军人，这些他都早有预料。一种精神疾病而已，普通人或许讳莫如深，但多年训练出的军人意志，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不用把这个病放在心上。至于医生， 夸大其词而已。

“南耀，进来扶我一下。”方慧雅喊他。

他迅速从回忆中挣脱，烟都没拿掉推门进去。B超医师是个年轻女人，看到他嘴上叼着烟，扑哧一笑，

“帅哥，想抽烟去走廊尽头，那有个开放阳台。”

南耀拿掉烟扔进医用垃圾箱，推起方慧雅。

他看着轮椅上憔悴的女人，可怜，却也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