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乌鸦在唱歌

“乌鸦聚集之处，一定没有好事发生。”

　　秦小一十分清楚这一点。

　　她出生时乌鸦聚集，带走了她的母亲。

　　襁褓中的婴儿还未睁眼，身后翅膀的羽毛稀稀疏疏。

　　一旁“美艳”的姨母”张开血红的双唇，阵阵惊呼尖叫响彻“医院”。

　　“我早就知道那个男人是个妖怪！快！快把她烧死！”还有些良心的密医提议把她扔到荒林中自生自灭。

　　女人也无心顾及这些，急急忙忙应下，便抱搓着胳膊，转身离开这瘆人的地方。

　　这是个奇迹。

　　她睁开了眼，是纯粹的，深邃的黑色，皮肤白皙，是个美人胚子。但这里是荒林，无人注意这些，但妖会。在她被丢弃一个小时之后，群鸦飞舞盘旋在她的周围，起码有一千只，密密匝匝，像巨大的黑色的屏障。

　　他们叫着，声音凄厉，像是在祭奠，哭泣。有两只乌鸦飞到他的身边，侧头低语，他有些好奇，伸手一把抓住了左边的那只暂且叫它“”小黑”吧，“”小黑”刹时停住了声音，转过头，望着她，两双同样的眼，相互凝视，是某种血缘的纽带。

　　乌鸦们飞走了，没有人看见这一幕。自那之后，每天都有一两只乌鸦光顾，他有时显着一根带着露水的百合花的栀子，将它倾斜，使其流入女婴的嘴中，出于本能的含住，吞咽。

　　她很安静，从出生后一直没有过哭闹，她只是看着，看着这一切，荒林中的木屋，残乱的草木，还有一只含苞待放的玫瑰。

　　一段时间后也会有一对男女来看她，女人或者男人把她抱起，秦小一应该能记住他们的脸，但不知为何，她忘记了。他们会拿来玩具或食物陪着她玩一会儿，或喂给她吃的，但只过一会，他们便匆匆离去。

　　秦小一长的很快，不到半年她就如同一个三岁多的女童。她会走路，但不会说话。黑发垂下肩，身上穿着一件白裙子。乌鸦们渐渐消失，有时也会带着伤，她好像记着那个有时来看她的男人对她说了些什么，但她听不懂，她应该能听懂的，但她确实没有听懂，并且忘记了。

　　乌鸦们不再来了，她又等了许久两个月，但他们确实不再来了。

　　秦小一走出了荒林。

　　秦小一赤脚走过她熟悉的草坪，这里原来是温暖的，但当乌鸦们消失之后，便变了温度。刺骨的寒冷，对人类来说是这样，但她没有感觉，她不是人类。她很快离开了这里。

　　当她双脚踏上混凝土，碎石块，残树落叶，并充满着刺鼻的的味道的地方时，秦小一内心溢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不是恐惧，不是惊慌，是对于人类而言，一种名为“兴奋”的情绪。

　　她几乎是用跑的方式，奔跑，奔跑，她沿着“路”跑下山，漫天繁星追随着她。月光洒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尽管是寒秋，但她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呼出冷气，碾过破碎的玻璃，双脚渗出血丝，柔顺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然后，映入眼帘的是万家灯火的村庄。那随风而起的袅袅炊烟，参杂着各种情绪的味道，想要知道这一切。

　　几乎瞬间，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你说说你！外面那么乱，还乱捡什么孩子？”男人粗声喝斥道。“外面哪里比里面乱……”女人小声嘀咕了一声，“这孩子晕倒在垃圾堆里面，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狠心，看着怪可怜的……”男人刚要反驳，秦小一起身，直勾勾的看着他。男人顿时生了一身冷汗，“你自己看着办吧！在祭奠前必须把他送出村，否则，老天爷就会降下惩罚！”

　　“哐”的一声，男人摔门离去。简陋的平房，晃了几下，落下一些碎土块。屋子里点着炉子，明亮的火星跳动着，屋子里的一切，时明时暗。方才说话的女人，蹲了下来，“孩子，你记得你从哪里来吗？”女人的语气和蔼，面容四十出头，身上穿着有些古朴的衣服。

　　秦小一听不懂她说的话，只是看着她的脸，焦黄有些干瘪，皱纹沟壑纵横，眼睛是浑浊的灰色暗淡，但仍留一些光点。

　　女人拿来了一面镜子，此时她已是六岁的样子，女人轻轻擦拭他坐满灰尘的脸，尽管有些血污。但令人惊奇的是，她的身上一道伤痕都没有，女人抚摸着她的脸有些出神，秦小一感受到一丝温暖，便贴了上去，女人好像惊了一下，把手缩回去了，嘴里嘀咕着“太像了，太像了……”蓦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刚要起身出门，一抬头又怼上了那纯粹的黑色。她有些歉意道：“孩子你要是不会说话，那也没事，你再忍忍，忍忍......等过了祭奠，村里人就会恢复正常，我丈夫他也一定会同意收留你的。”　　说罢，她又蹲下来紧紧拢住秦小逸身上的毯子把她搂在怀里，动作既轻柔又有些蛮不讲理，像是要把她拆骨入腹。秦小一似乎能够在她身上感受到悲伤与夹杂着忧虑的喜悦，很复杂的情感，她不想再去考虑，想要闭上双眼。

　　“对了，你应该饿了吧？你瞧我这记性，把最重要的事都忘了。”女人把她松开抹去眼角的湿润，先开窗前的锅盖，拿出两个菜窝头又打开暖壶盖，接了一碗水。女人把两个碗摆在她的面前，掰了一小块窝头，待其软化后，再用勺子舀起，和着热水一起，让她吃下。

　　仍旧是本能的驱使，秦小一从出生以来，每天喝甘甜的露水，有时那男女会喂给她乳白色的液体。但对于半妖来说，他们不需和人一样一日三餐进食，他们能长时间的保持体能，不感到饥饿，他们几乎没有饥饱感。

　　秦小一吃完了蘸着水的两个菜窝头，女人将她带回床上。窗外刮着雪雨，女人轻抚她乌黑的长发，“”睡吧，睡吧……”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秦小一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鸦山的东部有一个小村庄，人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听起来像是东晋诗人陶渊明所描绘的桃花源一般，但事实并非如此。

　　“就像是被诅咒了一样。”有旅人来过此处，大部分村民面黄肌瘦，性情古怪，语言中掺杂着奇怪的口音，他们每年都要举行一次隆重的祭奠仪式，不如与其说“祭”不如说叫“复”。他们好像致力去复活一种生物，从代代口头传说中得知这种生物，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色，乃鸟禽之远祖---羽嘉。

　　秦小一在村里呆了三天，醒的时候坐在床上看窗外发呆，有时他也会出门跟女人一起去看贫瘠的土地。女人总是很很勤劳，但每年收获之时，菜叶总是干瘪，焦黄。要不就是遇上天灾虫害，无一所留。

　　街上也没有什么人，女人跟他说是因为祭奠的缘故，但村里零零散散也就十几户人家，她站在门口，有时看见路过几个拎着菜篮的女人，双眼空洞一般，想被什么吸了魂。

　　在村子中央有一个祭坛青铜铁器，雕刻着一只巨大的鸟，它双翅张开身躯几乎能覆盖到半个村子底座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古文。尽管年代已久，无一铁锈侵蚀。村里的男人每天早上都会聚集到这里，围着圆形的祭坛祷告，然后擦拭铜像。女人则耕田种地，照看孩子。

　　旁边的屋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孩子探出头，然后是锅碗掉落的声音，小孩儿身后的女人急忙把他拉回屋中，不经意间飘了秦小一一眼，像是被吓到一般，嘴里像是咒骂了一句，然后便重重地关上了门。

　　“依依，过来吃饭了！”秦小一光上了房门。这是女人给她起的名字，但这名字好像又不属于她。　　女人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是不是会咳出血来。不只是她，村里的妇女都有这种症状，但男性包括孩子都身体健壮。像是蚕食着母体的怪物，不断吸取着精气，直到她死去。

　　恍惚中，秦小一总能看到几缕“烟丝”飘向祭坛。雕像愈看愈真，夜晚也渐渐来临。

　　“你怎么还没把她送走！”男人几乎怒不可遏，“你是想死吗！”男人狠狠地推了女人一把，女人的头部磕在桌角上。“我……我这就把她带走……”女人抹了把汗，手上却是一片殷红。她从橱子里找了件最厚的衣服，又拿了条毯子，一层一层的把秦小一围住，严严实实的生怕有一丝遗漏。她牵着秦小一的手缓慢地走向门口。男人在后面喊道：“你也一样！祭祀结束前别回来！”

　　男人的声音飘远了，秦小一和女人也走远了。她们往山下走去，在漆黑的夜里，身后的火光照亮了前方的雪地。

　　祭祀开始了。

　　这是一场盛大的活动，按当地人的习俗，在祭祀坛上需要摆满几百种鸟类的尸体，最后献祭上一个“不洁”的灵魂方可涅槃重生。

　　秦小一停了下来。“怎么了？”女人关心道。

　　“依依，我们离开这里去别处生活吧。”女人下了很大的决心。微弱的火光下她的面容时暗时明，岁月的痕迹化作无数的皱纹，憔悴却给她添了一丝美感，她曾经也是个美人。

　　女人20年前被人拐卖到这里，认了命，嫁了人。后来有了一个孩子，丈夫也对她恩爱有佳。

　　但某天村里来了一个男人，他号召村里搭建祭坛，建雕像。几乎所有村民就像是得了失魂症，对那个男人唯命是从。男人走后，这种奇怪的仪式也不曾结束，暴戾的症状随之出现。所有人都被困在了这里，她再也出不去了。

　　但是至少要把孩子，她的依依送走。

　　她想，这样一辈子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没想到的是，二十年多后，女儿回来了。

　　她出落的十分美丽，那与她如出一辙的杏仁眼楚楚动人。女人既高兴又害怕。村里人的目光变得十分恐怖，她想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但一切都迟了。

　　熊熊烈火淹没了她的“一切”。所有目光都充满了麻木，其中有一双眼睛满是绝望。

　　她想要去死。

　　

　　“依依！”秦小一听到了悲鸣，无数生灵的哭泣。在火星弥漫的空气中她嗅到了羽毛被烧焦的气味。

　　身后火浪袭来，风雪模糊了视线。

　　后背剧烈的疼痛感，一切渐渐撕裂。

　　肩胛骨蔓延出羽翼状的细骨，火浪划过她的双颊，双眼被灼烧的痛苦，她紧紧捂住双眼，爆发出凄厉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是她第一次发出声音。

　　翼骨之间生出黏连的血肉，黑色的羽毛附于其上，羽翼渐渐丰满。

　　女孩的身体如同生长的枝条，身型逐渐成熟，厚重的衣物在火焰燃烧中化为灰烬。雪白的衣裙，黑色的长发，身后巨大的翅膀，优雅而华丽，神圣而庄重。

　　猩红的眼，流光闪过。似妖非妖，似神非神。

　　狂风卷起碎石，火炎与白雪交织汇聚为龙卷，废弃的钢筋水泥混凝土溶化，杂乱的元素揉碎成赤红色的河流。

　　秦小一迈动脚步，从火隙中走过。她挥动着新生的翅膀，飞过崇高的山岭。

　　她将要迎接她的使命，接受宿命的召唤。

　　

　　怪物已经“复活”。

　　不同于人们崇仰的凤凰，巨大的身躯仅有骨架支撑着，白森森的牙齿撕咬着腐烂的鸟尸和火海中被烧焦的尸体。

　　她低头俯视，空洞的眼神，迷乱的画卷。

　　怪物似乎感受到少女的视线，进食忽然出现了一丝迟滞。

　　它嘶吼着，火焰被操控着盘旋在怪物的身边。熯天炽地的领域不断扩张着，炎热的气息足以淹没一切，整个世界仿佛被点亮了。

　　秦小一落了下来，从火隙中走过，巨大的翅膀像是一块海绵不断吸收着周围肆虐的烈火。

　　她挥动起羽翼，掀起飞沙走石，一时间风卷残云。

　　她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将眼前的庞然大物尽收手心。

　　双翼再度后掠，无数羽箭爆发出无法想象的速度，冲破音障，生生切开了空气，空间暴震。缠绕着火色音锥的利刃在怪物身后闪现，穿透一块又一块脊骨。

　　奇怪的是尽管没有血肉之躯，它的背后却有血泉喷涌而出，仿佛开出了大丛的深红色花簇。

　　怪物挣扎着发出愤怒的吼叫，燃烧着坠落。

　　地面开裂，一切都在粉化。

　　然后，戛然而止。

　　“梦该醒了。”

　　

　　有人举起了猎枪，有人接起了电话，有人在逃课，还有人在死去……

　　没有人想到，数年后，世界的秩序被打乱，所有生灵的命运连接在一起。少女孤身一人，举起干枯的树枝与天命抗争。

　　

　　她的身体越来越轻，但却是被向下拉扯。本以为触及地面，却是掉落深海。

　　翅膀消散，眼神迷离。窒息的恐惧是她求生的本能。

　　“不……要……”

　　海平面越来越遥远，黑暗袭来。她伸出手臂，想要挣脱压力的束缚。无力感使她恐慌，“木白……”她喃喃道。

　　她全都记起来了，木白，海离，还有臭不要脸的豹子……

　　意识渐渐模糊，气息将要消亡。

　　“小一！”

　　一双白净的手将她从深渊中拽出，好听的男声将她的意识唤醒。

　　“咳咳……”

　　视线开始变得清晰，她看见了木白的脸：“真好看……”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但木白好像没带眼镜，应该看不清……

　　她晕头转向却还在考虑这种无聊的事情，算了，反正他三辈子都断送在豹子手里了。

　　秦小一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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