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晓梦迷蝴蝶

李宁玉去了趟美国 。

        是秘密派出的，为了公事——自找出那件旗袍，便总想着做些事。吴志国帮她寻了去处，如今她负责伪军档案的破译和整理，有时还帮侦察局做些密码工程。毕竟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高材生，破译界赫赫有名的女天才，便是曾经的经历不甚光辉，一身才能总还是有用的，这么说她倒还算个功臣。

        虽说这觉悟来得有点晚，也没能把自个儿从烟酒里解出来，可总归是能借着需要脑力的事儿来将前尘往事缓一缓。国内大大小小的政策来了一轮又一轮，可到底是一个多世纪的乱局，没那么容易理明白。她也一样，该忘的、忘不掉的、还有些舍不得忘的，乱糟糟搅作一团。哦对了，现在，骆驼是她唯一抽的烟。

        久违的大洋彼岸比曾经多了好些缤纷，为了不惹人注意节外生枝，她也就顺势穿回了少时留学的精致装扮。时间对她算是优容，并未给她饱经风霜的脸烙上过多纹痕，于是她这些年来少不得在对镜自顾时恍惚，想着要不要更荒唐地骗自己从未有过那些荒唐岁月。可思绪一转，任她念或不念、打扮不打扮，表里内外也不知能给谁看。每次都是，每次，只余悻悻然。

        旁人总觉着她风轻云淡又宁折不弯，可她所谓的尊严早被恶魔的尺子割得七零八散，又叫有些人因着情义两难碾得肝肠寸断。

        这天无事，她也不知怎地就颇认真地想着到外面转转，然后就那么顺理成章地进了家招牌上带汉字的照相馆。说来相机真是种好东西，明明不大的匣子，偏就能将目之所见框至永远。像现下这店里的墙上桌上，被不知何时何地的种种瞬间摊满，在她手里眼里似过路云烟，却又不知该会藏着谁的梦中人。

等下，她好像有一瞬看花了眼？

李宁玉可以很负责任地认出自己译过的电文，但突然就搞不清面前影集里的一张照片。那画面里分明是她所熟悉的眉眼，又确确实实不应该也不可能于此出现，一瞬间似有电光在脑中亮起，种种荒谬的超自然的念头千回百转……良久，她发觉自己还在机械地捏着页边，再也移不开视线……

恍间听到问话，听声音是个年长的妇人，疑惑又欣喜：“您也是中国人？”

“嗯。”她木然立在那儿。照片上那人在闭着眼，一动不动，倒也确实不会动，比素日沉思时还要冷肃几分。真好啊，现在只需轻移指尖，就能让自己的温度触达那张暌违日久的脸……

老人大概好久没在异国他乡有说中文的机会，又许是瞧出她的探寻，竟开始津津乐道：

“喏，抗战那会儿国内有个挺有钱的顾家，这个呀，是他们家的大小姐。小时候就在宾州住过一阵儿，还进过我这小店，那时啊这边的中国人还真是少，她说除了这儿，就只在宾大里面看到过一个特别好的中国学姐。”

嗯？

仿佛在宾大时的前后几届，好像就她李宁玉一个是中国的……学姐？

福灵心至地，李宁玉想起来报道的那天，那姑娘就对她笑得挺甜，“玉姐，久仰，早就期待能和您见面。”看着古灵精怪的，一点都不像，富得能捐飞机的人家出来的大小姐……

她突然好想点根烟。

“拍这照片是后来的事儿，老爷子又带过来想给办移民，没想到这姑娘死活不肯，非说什么自己有信仰有任务在身，特别是有个上司是她喜欢的人。

说来这么久过去了，也不知现在嫁没嫁人。嗐，能让她害相思的，估计也不是一般人。

要我说啊，她穿这裙子的样子可真是好看，当时的摄影师在这片地界可是鼎鼎有名的，非缠着要给她拍照片。啧，你瞧，像不像咱们古诗里写的，鬓云欲度香腮雪？”

她似乎应该说点什么的，只是这些言语于世界上其他的任何人都不过闲篇，可她却一时不知该先想哪一件。有些情愫她曾隐隐知晓，可有些缘分她却从未发现。

周遭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的，目之所及只剩一张俏脸。是呢，真好看，好看得不似人间艳冶。

她记得那人很多的样子：哼着曲儿化妆的样子，在她背后探头探脑准备吓唬人的样子，送文件后总要顺走点小玩意儿的样子，被她表扬后顾盼生辉神采飞扬的样子，下班后缠着她去玩闹的样子，两颊微红借着醺意恣意舞动的样子，说要请大家喝大酒的样子，徐徐吐着烟的样子，还有给她缝旗袍的样子……

不过她们间的最后一面，却是不得不眼见往日笑靥寸寸皲裂……“我是真的把你当姐姐。”

一句道不尽，缄默宁无言。

如果早些知道……早些知道能如何呢？最好不过是用真面目赤诚地聊上几天几夜，她会完完整整地认识一个藏在伪装后的顾晓梦，然后呢，然后还是会有好多人好多事横在她们之间，略略一想便觉得眼下两道寒浸浸的。

“简直是个魔鬼”她暗叹。

比永远还久之后，李宁玉开始想照片上的人为何在闭着眼？大概因着那时风雪凛目、疮痍人间。不过隔着时空她也知道，衣装似人，那红裙一定很鲜艳……

“确实像诗”，她嘟哝了一句，而后像是说服了自己，又很确信地在心里过了一遍——是“庄生晓梦迷蝴蝶”。

嗯。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要带她回家了

太平洋和忘川

她不能都留她在对岸

鬼丫头 好久不见

爱很难 思念很玄

而今 是离开裘庄的第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