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正。
在南忆的帮助下,楚月泠吊着胳膊,艰难地穿戴整齐、梳洗完毕。
正准备去学堂,怎料刚打开房门,就看到一个豆蔻少女站在门前。
她梳着齐刘海,与自己年纪相仿,生得甜美可爱,水汪汪的杏眼扑闪扑闪,让人一见就心生亲近。
风寂雪“月姐姐,你起得真早啊!”
她尴尬放下准备敲门的手,干笑着开口。
楚月泠“你认识我?敢问姑娘名讳?”
风寂雪“我叫风寂雪,是风琼宇的妹妹!”
风寂雪“昨晚才来到栖梧宫,总听哥哥提起你,一时好奇,就过来看看!”
楚月泠“你就是小雪?师哥也向我提过你!”
楚月泠“当时我还以为,要等上几天才能见上面呢!想不到这么快!”
风寂雪“月姐姐,你手受伤了?需要帮忙吗?”
楚月泠“暂时不用!我们一起去学堂吧!”
风寂雪“好!”
风寂雪满口答应,后退了两步,与楚月泠并肩同行。
南忆“路上小心点儿!别磕到手臂!”
南忆站在门口,目送着她们走远。
良久,才缓缓消失在原地,回神界去了。
风寂雪“昨晚,哥哥向我提起你的时候,是他有史以来,话最多的一次!”
一路上,风寂雪都很兴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交谈中,楚月泠了解到,她是庚辰年十二月廿一出生的,比自己小半年多。
风寂雪“他说,终于找到一个可以陪自己的人了!这么多年,因为有天灵根,过得实在辛苦!”
楚月泠“辛苦吗?我倒还挺羡慕他的!”
楚月泠“站在巅峰之上,傲视同辈子弟,拥有那么多……我不敢奢望的东西。”
风寂雪“光鲜背后,是数不尽的艰辛。父王……也确实对他太严苛了!”
风寂雪“小时候,他很少有时间陪我玩儿,每天都在拼了命地学学学!就跟陀螺似的,永远都在转,没有一刻放松过!”
楚月泠“不至于吧?师哥拜入栖梧宫之前,也不过七八岁啊!小小年纪就超负荷学习,身体吃得消吗?”
风寂雪“我曾经不止一次,见他累得睡倒在书桌上,满脸倦容。”
风寂雪“可是一听到脚步声,就会立刻惊醒,红着眼睛继续读书。”
风寂雪“有时候功课做得不好,父王还会下令,削减他的例菜。”
风寂雪“母后心疼,经常派人给他送糕点,我也会悄悄……把自己的糖果塞进去!”
楚月泠“所以……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承受这些?”
风寂雪“是啊!每天都累得不成人样!”
风寂雪“父王总说,他身负水系天灵根,生来便与常人不同,因此……更该经受磨砺,才能担当重任。”
风寂雪“那时候,我常常在想,如果我的哥哥,只是个普通人该多好,那样……他就能天天陪我玩儿了!”
楚月泠听罢,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楚月泠(我还以为,师哥那么优秀的一个人,是被上天选中的幸运儿,会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楚月泠(却原来……他也过得这么苦。)
楚月泠(居然和我一样,都拥有不幸的童年,也都承担着,不符合年龄的巨大压力。
楚月泠“倒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殊途同归。这世间的缘分,当真妙不可言!”
风寂雪“巧了!哥哥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往后有了同伴,就多了一个人分担压力,再不会那么累了。”
风寂雪“所以,我很想来看看,一个能被他视作‘同伴’的姑娘,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楚月泠“没让你失望吧?”
楚月泠微笑着,转过头看她,心底却涌起一丝紧张。
风寂雪“没有!看月姐姐的面相,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好人!”
楚月泠笑得更灿烂了,她张张嘴,还想问些什么,却听到一阵响亮的钟声响起。
“当——”、“当——”、“当——”……
风寂雪“糟糕!要迟到了!”
风寂雪惊呼一声,一把拉起楚月泠,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学堂飞奔而去。
当她们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时,弟子们都已经到齐了,人人都端正地坐在位子上,等待着夫子的到来。
风琼宇则站在门外,左手捧着一本蓝皮花名册,右手拿着一只毛笔,在每位学生的名字后面,都画了一个小小的红勾。
只有新补上去的两个人名——“楚月泠”、“风寂雪”后面,尚且空置着。
风琼宇“你们终于来了!是早觉没睡醒吗?居然一块儿迟到了?”
楚月泠“师哥,我……很抱歉!”
楚月泠心下一抖,惴惴不安地低下头去,声如蚊蝇。
身为宫主首徒,风琼宇执掌刑罚,负责维护栖梧宫的秩序,调解弟子之间的矛盾。
而上课迟到,按照宫规,要罚双手各打戒尺三下。
但眼下……自己的右手,正打着石膏、绑着绷带呢!
左手虽然好好的,可要是连挨六下,怕是未来三天内,都没办法好好吃饭了。
可是,她确实坏了规矩,如果不罚,又怎能服众呢?
风寂雪“大佬!求放过!”
风寂雪连连作揖,眨巴着眼望向他,像只可怜的小狗狗。
风琼宇“给我个理由!”
风琼宇面无表情地反问,看起来,很不近人情。
但其实……早在妹妹开口之前,他就已经提起笔,在她们俩的名字后面,画上了红勾。
风寂雪“第一,我是你亲妹妹!第二,月姐姐的手臂,还没好利索呢!”
风寂雪“你是要为难自家人,还是要为难一个伤患?心胸宽广一点儿好不好啊?”
风琼宇“伶牙俐齿!犯错的人,倒还教训起我来了!”
风琼宇无奈地摇摇头,悄悄往学堂里看了一眼。
风琼宇(小雪的话,某些个居心不良的人,应该听到了吧?
风琼宇“罢了罢了!下不为例!快进来吧,夫子马上就到。”
风琼宇退开两步,让出了道路。
楚月泠“谢谢师哥!”
楚月泠面上一喜,飞快地向他福了个身,便抬步入内。
学堂内,弟子们两人一桌,有的在奋笔疾书;有的在翻找课本;还有的……抬起头看了过来,神色各异,但都充满探究。
其中有个人,盯着楚月泠看了半晌,目光分外阴冷,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缓缓锁定在自己右邻桌的空位上,宛如一只守株待兔的豺狼。
风琼宇(郑白薇,又是你!
风琼宇神色一凛,抬头迎上那道视线,紧走两步,将楚月泠护在身后。
风琼宇“月儿,咱俩都有天灵根,你和我坐在一起!”
风寂雪“可……可是……哥哥!我也不想坐在郑白薇对面,她好吓人啊!”
风琼宇“去吧!她不敢动你!”
风寂雪无奈,只得深吸一口气,与兄长擦肩而过,背对着郑白薇,来到了座位上。
而她的同桌,正是那位双丫髻少女。
白芷“雪公主好!我叫白芷!”
风寂雪“白芷姑娘好!请多关照!”
那厢,风琼宇和楚月泠也落了坐。
又等了一会儿,教书先生终于来了。
此人身材瘦高、文质彬彬,一身淡雅的儒生打扮。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生得温润清秀,只是眉宇之间,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愁绪。
“拜见夫子!”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顾清帆“都坐下吧!”
顾清帆“听凤尊说,今日有新人入学,是哪两位啊?”
楚月泠“晚辈楚月泠,乃御芳族少主。”
风寂雪“晚辈风寂雪,乃幻雪族小公主。”
二人再次起身,依次报上名号,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压手礼。
顾清帆“你们好!我叫顾清帆,是凤尊从外地聘请来的教书先生。”
顾清帆“既然多了新朋友,大家日后便应该互帮互助、和睦相处。”
“是!”弟子们口不对心地应着。
顾清帆“接下来,请大家拿出《六界本纪》,翻到第二十六页,今天我们来讲讲——神、魔两族的恩怨始末。”
学堂内,响起一阵翻书声。
临时插班的楚月泠,并没有教材,便和风琼宇同看一本书。
顾清帆“在此之前,夫子想先问你们一个问题——神裔六族的祖先,分别都是谁?有人知道吗?”
白芷“神裔六族?不是只有五族吗?”
众人面面相觑,好像听到了什么轶闻一般,惊诧不已。
顾清帆“怎么?你们一直都不知道?那么……琼宇,你来给他们讲讲?”
风琼宇“是!”
风琼宇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向夫子行了个礼,环视着众学子。
风琼宇“在神裔诞生之初,确有六族——幻雪族、鲛人族,源自水神(司清玄)一脉;赤焰族、飞羽族,源自火神(凤皓)一脉;御芳族、华胥族,源自花神(司清歌)一脉。”
楚月泠“华胥族?没听说过呀!”
风琼宇“上古之时,魇怪肆虐,常常穿梭于梦境中,编织幻象迷惑心智,以此拘留魂魄、吸食精气,将人困在永恒的梦魇之中,长睡不醒。
风琼宇“边关将士深受其害,溃不成军,陵安城几度濒临失守。”
风琼宇目视前方,大声解释,余光却一直注意着楚月泠。
风琼宇“危难之刻,花神创立了引梦术——能用琴声牵引元神入梦,击杀魇怪,救人一命。”
风琼宇“后来,她将此技传给了自己的下属——南柯。南柯又传给了她的徒弟——叶灵依。织梦师的队伍,逐渐发展壮大,这才有了后来的华胥族。”
楚月泠“南柯仙子?就是灵母的孪生妹妹?”
风琼宇“是的!因为立下大功,她被天帝封为梦姑,赐号‘庄仪’,执掌百花宫分部——浮梦院。”
风琼宇直视着她,温声回答,身体不自觉往楚月泠的方向倾斜。
郑白薇“那后来呢?华胥族为什么消失了?”
郑白薇看不下去了,逮住空子,赶忙插话。
谁知,风琼宇却突然不说话了,垂下眸子,敛去眸中的嫌恶之色,对着顾清帆拜了一拜,请求坐下。
顾清帆一愣,感到十分讶异。虽不知他为何拒绝回答,但还是压了压手,同意他入座。
顾清帆“咳咳……这就要说到本堂课的重点——‘陵安之役了’。”
当场被拂了面子,郑白薇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压着怒火,冷声反问。
郑白薇“您上节课不是说过了吗?这是由仙凡恋引发的祸乱啊!”
顾清帆“不错!但历史……远没有这么简单!”
顾清帆“数十万恶鬼流窜入世后,很快就成为了魔君的囊中之物。”
顾清帆“他自留了三分之一,日夜吸食,以求增长修为;余下的三分之二,则用魔气炼化为修罗,收编入军,用以进攻陵安城——冥魇,便是其中最得力的一个。”
顾清帆“就像琼宇说的那样,他能入梦拘禁生魂,在引梦术创立之前,往来不败。”
顾清帆“此时的神界,内忧外患一大堆,已经岌岌可危。”
顾清帆“就在敌军洋洋自得、大肆庆贺之际,却遭到了花神及其下属,带来的一记重击!”
顾清帆“她们救了我们,保全了这天下,却也为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顾清帆“待神界休整过来,女娲便给亲信下了几道密令,决意快刀斩乱麻,与花神联手,铸造五大神器,秘密放置于五界某处(除魔界外,神、人、异、妖、冥五界),收集天地灵气,联结成阵,彻底封印魔族。”
顾清帆“无奈……有内鬼作祟,计划泄露了!异界的藏器之地——守梦派,被奸细提前布置了传送阵。”
顾清帆“决战当夜,傀儡军从边境蜂拥而至,大举进攻。花神闻讯赶来救援,却殒身于此。华胥族……也随之覆灭。”
众弟子听罢,都默默了良久。
白芷“花神不是有三个师兄吗?他们为什么不去救她?”
顾清帆“当时,神界上下,都把‘陵安之役’视作最终决战,启元天帝主动与神裔冰释前嫌,联合了妖、异两界(人族无战力,冥界不便出战),出动了最大的兵力,齐扫魔患。”
顾清帆“水神和火神,都带兵前往边境,支援翌阳君去了。”
顾清帆“直到敌军发起总攻的时候,他们才被告知,有内鬼作乱,简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怎么回得来?”
风寂雪“但是,即便魔族占尽先机,他们也依旧没讨到便宜啊!”
风寂雪“花神陨落之际,化身为红莲,在最后关头扭转了战局,助我军反败为胜,不但分解了许多魔将,还封印了森罗的肉身呢!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白芷“原来花神殿下……这么厉害吗?”
白芷“我看史书上常写,说她性情温婉柔善,不擅武艺。我还以为……她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呢!”
顾清帆“她只是不擅长剑术罢了!比较喜欢用软鞭。而且,音律天赋极高,据说施展起幻术来,就连翌阳君也破解不了。”
顾清帆“上古四大神祇,是整个神界里,综合实力最强的四个人。他们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否则,哪儿来咱们如今的太平?”
楚月泠“那……奸细是谁?后来查出来了吗?”
顾清帆“这个嘛……正史中并无记载,后世对此,也传言不一。”
顾清帆“不过,最能被大众接受的一个说法是——许洛飞是内奸!”
顾清帆“他曾是翌阳君最为信任的下属,却在魔气侵体后,性情大变,转而投靠森罗。与他一同叛逃的,还有他的姐姐——许洛琳。”
楚月泠“逐魂、荼蘼?是他们?!”
楚月泠“上古之时,先是私通外敌,覆灭了华胥族,千万年后,又与焰主联手,血洗了芳菲境!”
楚月泠“他们究竟跟花神有什么深仇大恨?不仅杀害了她本人,还要诛灭她的后裔?”
顾清帆“我也不知道!”
顾清帆“这件事,在历史上,也是一大迷案——花神殿下与人为善,在神界风评极高、人缘甚佳。曾与许洛琳是闺中密友,还替许洛飞疗过伤,对他有恩。”
顾清帆“他们俩怎么会……起心加害她呢?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说不通。”
语毕,学堂里一阵窃窃私语,大家都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
楚月泠却呆呆地怔在原地,无心参与。
两天前,芳菲境惨遭血洗时,那残忍的一幕幕,就像放幻灯片似的,又一次在脑海中回荡——冲天而起的浓烟、肆虐的噬血蝠、败落的枫树、被箍住脖子的窒息感……
左手紧握成拳,慢慢放在膝盖上,掌心渐渐渗出冷汗。
她心里恨极了!也怕极了!死死咬住双唇,竭力压抑住哭泣的冲动,深吸了一口又一口气。
用残存的理智,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能在学堂里失了仪态!不能让同学们看笑话!
但双肩……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被吊着的右臂,好像也越来越疼了……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左手,宽大的手掌,缓缓抚上她冰凉的手背,暖洋洋的。
楚月泠一愣,原本慌张不安的心,忽然就定了。
她缓缓抬起头,不出所料地,正对上风琼宇的视线。
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眸光温润,流露出安抚之意。
而后,微微转过头去,对顾清帆说。
风琼宇“夫子,既然是迷案,就不要多谈了。万一犯了忌讳,反而不美!”
顾清帆“说的也是!那好!下面,我们来讲……”
此时此刻,学堂外的走廊上。
水神、火神并肩而立,看着窗内吊着手臂的小丫头,低声交头接耳,感慨不已。
司清玄“你还别说,月丫头这模样,倒是像极了清歌小时候!”
凤皓“毕竟是半魂转世!等她长大了,会越来越像的。”
司清玄“这情景,倒让我想起从前,咱们拜在娲皇座下学艺的时候,也是这么闹腾!见什么都新鲜!”
司清玄“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
凤皓“时光如流水,匆匆不回头,数万年沧海桑田,万事万物都在变化。”
凤皓“也只有……我们这些旧人,还沉沦在过去的噩梦里!”
司清玄转头看向他,面上有三分无奈,七分不舍。
司清玄“谁能放下呢?你、我,还有‘那个人’,谁舍得放下呢?”
说话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毕方跑到他们面前,匆匆行了个礼,便连珠炮似的禀报道。
毕方“主上,水神殿下,翌阳君找你们,元神已经来到重火殿内,恭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