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翩翩 6

也是那一年，简落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年龄，也有了一位师父。

　　原来他那年，不过只相当于人间八岁小童。

　　凌长风不仅在昆元门，于整个正道而言亦是多少人望尘莫及的存在，偶像一般，多少年来人们只知这位大能不收弟子，独自隐于昆元门，轻易不过问世间纷扰事——

　　倏然间传出凌长风收了名刚刚八岁的小弟子的消息传出，正道轰动。

　　修炼者们众说纷纭，一时种种版本之流言好不热闹。但因了道霄长老之威名，明面上的某些议论未曾出来。

　　流言中心的小徒弟简落却被道霄长老牵着嫩软白滑的小手，带上坤元峰，住进侧殿，参他资质、教他修炼、为他搜集天材地宝……

　　简落那时什么都不懂，凌长风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凌长风怎么教他，他便怎么着勤勉去学；凌长风对他好，他便都记在心里。

　　简落打小生在远离凡尘的偏僻山林，八岁以前未曾见过人，凌长风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人，他很是依赖对方；

　　他知道对方名气很大，只收了自己一个徒弟，如果不努力，只会让对方丢脸，便加倍地于修炼一途上用功，小小的身子咬牙撑着。

　　那段披星戴月努力修炼的岁月，功法、心术、法器、符咒、阵法、丹药……每每与他为伴。

　　不过他那时的记忆里，也不仅仅是修炼——师父，凌长风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了他心中，成了他儿时追寻的唯一一道明亮璀璨的光。

　　他想要一辈子，都做师父的徒弟。

　　好在，他天资罕见的极佳，凌长风又所擅修炼之术颇广，广而精，所藏珍宝亦颇多，简落自进昆元门起，修为增长迅速得同龄弟子既眼红又敬畏。

　　于是人们说:“道霄长老好眼光，唯一收的小弟子天资如此好，假以时日必为大能。”

　　那些最开始嫉妒质疑的目光也渐渐消失了。

　　只是简落始终同凌长风住在峰上，极少见他们下得峰来，那些年，简落在他们眼里便是个神秘又难以接近的形象。

　　十岁的时候，简落身量略长了些，虽然看起来还是个软软嫩嫩的娃娃。

　　有一日，简落照例清晨起床后，对着铜镜整理装束，忽而喃喃:“我好像……又长高了呢……”

　　他很开心，便飞快地挽了袖子去找凌长风:“师父，我又长高啦！”

　　彼时凌长风正在照料峰上花圃中的花草，粉黛蓝白，奇花异草，尽态极妍，微风一拂，香气与峰上浓郁的自然灵气相遇，散成了清淡却也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

　　凌长风站在花丛间，一袭白袍，如冰雪，如寒霜，高绝惊艳，不落凡尘，可望而不可及。

　　奇花异草皆为背景。

　　他像一幅画。

　　小徒弟连头上发带都未系好，一步三跑地来他身边，跑得气喘吁吁，清澈单纯、无忧无虑的眼睛始终仰望着他，孺慕与欢喜之意浓得快要溢出来。

　　凌长风转过身，抬手，为好不容易跑到他眼前来的小徒弟束好散乱的发带，又细细打量了小徒弟两眼，淡声道:“慢点跑……嗯，是长高了。”

　　简落乖乖地微低下脑袋不动，方便师父给他系发带，一听师父的话，忍不住眸子里全是点点的光，开心得不要不要的:“好……知道啦。”

　　他长高了，也会很快长大的。

　　等他长大了，修为会高许多吧……那就能离师父，更近一点点了吧。

　　哪怕……只是一点点。

　　在昆元门的时光，简落的世界简单得很——修道和师父凌长风，构成了他小小的世界的全部。

　　八岁、九岁、十岁……

　　一晃八年光景已过，简落身量长成了个十六岁少年的模样。

　　虽然他有时也疑惑:他明明是灵兽类呀，怎么生长速度和人一样？后来不了了之，只觉大约同他特殊的体质与修道有关吧。

　　总之，十六岁这年，简落终于觉得自己算是个大人模样了。

　　……就是他的个子好像从十三岁开始就不长了，只能到他师父胸口，简直……矮得很没面子；偏偏长得还一副奶里奶气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一个有担当的修士。

　　这让他怎么保护师父呢！外人若见了他拦在师父面前，怕会笑死吧……

　　在他为个子问题苦恼时，另一份甜蜜的烦恼也萦绕在他心头——

　　在他偶然下峰时，有位同门女修士拦在他面前，语笑嫣然，调戏他道:“弟弟生得好生惹人喜爱，姐姐很喜欢你，不若跟姐姐回家吧。”

　　简落登时吓的后退了两步，小脸又懵又无措，答声:“不、不了……”便手忙脚乱地飞身回了峰上。

　　被女修士调戏的一瞬间，他的脑海里竟立时浮现出了一张万分熟悉的容颜:

　　他师父，凌长风的脸。

　　回峰上后，他的心砰砰直跳。就是这样一个契机，不早不晚，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好喜欢好喜欢师父……

　　甚至，可以说，是爱慕了吧。

　　他感激师父、敬仰师父、依赖师父……甚至还想和师父，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一想到师父如此惊才绝艳的人，将来可能也会和女子结为道侣，他的心便难受得要命。

　　他真的很想，和师父永远只有两个人……

　　那是简落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凌长风的感情。

　　这种感情甚至不只是坤元峰上的晨昏星夜、依赖陪伴，也不只是徒弟对师父变了质的孺慕——

　　在八年前那座偏僻山林时，他第一眼看见凌长风，毫不犹豫地便跟着对方走了，也不仅仅是懵懂不知人事……

　　那一眼，便注定了他日后对凌长风的感情。

　　如今，他算是长大了，修为也远超同龄修士，十六岁的年纪，已是金丹后期，对师父的感情，却成了他最为甜蜜的苦恼。

　　好像中药里加蜜糖，他年少的心也时甜时涩，如小船般晃呀晃……

　　又不敢同师父说——怕师父，从此不要他了。

　　只好日复一日，克制地看着凌长风，继续被凌长风教导着，一有空闲便想着同师父多呆一会儿，就多呆一小会儿……

　　他想，师父是真待他很好的。

　　凌长风极少极少笑，对任何人都是冷若冰霜的高人模样，对简落脸上也很少有什么表情，但教导起简落耐心细致，对简落生活上的照顾亦用心得很，偶尔简落做了什么傻事，娇憨可爱得厉害了，他也会露出一丝笑意来。

　　尽管只是细微的一丝，简落也会觉得，自己在师父心上，和别人一定是不同的。

　　虽然，师父应当只是把他当小徒弟看……

　　简落的十六岁生辰在秋天。

　　过了生辰，他才是真正满了十六，也该下山去独自进行第一次历练了。

　　生辰那日，简落醒得很早。

　　他失眠了，昨夜想着师父会怎么给他过这个生日，想着想着，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数丹药也没用……

　　故而当简落顶着眸子底下的淡淡黑眼圈到凌长风面前时，凌长风还挽袖轻轻敲了下他脑袋，说还在长身体，又不好好休息？

　　简落很委屈:他早就不长了，明明成天只到师父胸口……

　　于是委屈巴巴地仰头望着凌长风，眼里挤出来的泪花闪闪，抱着师父的胳膊撒娇:“师父，疼……”

　　凌长风定定地低头看着这忽然撒娇的小徒弟，语声稳稳:“疼？”他根本没用力，真真蜻蜓点水一般，哪里会疼？

　　偏简落装得还像，得寸进尺地赖进凌长风怀里，嗅着对方身上熟悉的清淡冷冽的气息，继续委屈，声音软软糯糯:“要师父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凌长风眼中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连唇角都微微扬起，如三月初暖的风吹在绿意盎然的湖面上，泛起了一刹那柔和涟漪。

　　但，只是一刹那，甚至太淡了。转瞬就又是神情淡淡的模样了，简落把小脑袋蹭在人家胸膛上，也未能看见。

　　凌长风终是抬手，轻轻揉了揉怀中小徒弟的脑袋:“罢了，今日你是寿星。”

　　心满意足的小寿星，笑逐颜开，脑袋也不疼了，可以好好过生辰了。

　　其实，这个生辰办得依旧很简单。

　　他们只有师徒二人，简落也没有什么朋友，凌长风和简落又都不喜繁琐，便只是凌长风带简落下了山去，去了人间的夜市，又吃了一顿饭。

　　简落是第一次逛人间的集市，又是夜晚，新鲜又开心，见了许多人间烟火味儿的新奇玩意，又被夜空中燃起的盏盏天灯映得眼睛都亮晶晶的，老想着乱跑。

　　有凌长风在，简落好歹还是安全的。

　　至于人间的饭食，他们吃的算是最好的酒楼了，比之昆元门的饭菜，其实差距不大，但第一次吃，新鲜感足，简落便觉特别好吃；兼之辟谷了不知多少年的凌长风也陪简落一起吃，这小寿星便更开心了。

　　简落那时想，这是他过得最欢喜的一个生辰了。

　　况且，他的师父也一直陪着他。

　　过了生辰，他便真正十六岁了。

　　他一定会，努力成长，努力修行的。

　　他最想要实现的愿望，只有一个:

　　师父永远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