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念

紫禁城中的夜仿佛格外深沉。如懿记得在潜邸的时候，院子也是大院子，侍妾们也各有自己的阁子院落，但那夜是浅的，这头望得到那头。站在自己的院中，默默数着，往前几进院落便是弘历的书房了。夜晚乏闷了，出了阁子几步便是旁的妾室的阁院。虽然见面也有龃龉，也有争宠，但那都是眼皮子低下的事。总有几个稍稍好些的，斟着茶水，用着点心，说说笑笑，便也填了寂寞。连弘历走进谁的阁楼了，那得宠的人的楼台灯火也格外明亮些，心酸醋意都是看得见的，也越发有了新的盼望。

可是如今，规矩越发大了，宫墙深深，朱红的壁影下，人都成了微小的蝼蚁。长街幽深哪怕立满了宫人侍婢，也是悄然无声，静得让人害怕。很多次如懿坐在暖阁里，安静地听着更漏滴滴，以为四下里是无人了，一转头，，却是一个个泥胎木偶似的站着，殿外有，廊下有，宫苑内外更多的是人。但那都是说不上话的人。一众入宫嫔妃里，格外要好些的，只有琅嬅和海兰。陈婉茵虽也来往，但她少言寡语，脸都不敢随便抬起来。她们都是性情平和的人，如懿在潜邸娴静文雅，深得人心；可如今...不是潜邸，而是在宫中，宫中从前被人处处针对的卫嬿婉也开始反击了，要知道在宫中这般低声下气的人可不少，说不准哪一日你会被她害的再也翻不了身。

如此一来，她越发害怕，害怕哪一日就被人算计而死，可这样的念头不过是一瞬间；她不能忘记自己是皇后，皇上不只有她一个，还有别的女子。

皇帝刚刚登基，进后宫的日子并不多，每日敬事房递了牌子上去，三四日才翻一个绿头牌，先是自己，再是琅嬅，好像是按着位分来得，但又不是，皇上喜欢这个女人就会一连好几天都宠爱她。

渐渐地，她也知道，宫中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长，连重重金色兽脊，也是压着宫中女人怨思的。

这一夜晚来风急，连长春宫院中的几朵菊花也被吹落了满地花瓣。京城的天气，过了十月中旬，便是一日比一日更冷了。如懿用毕晚膳，换过了燕居的雅青色绸绣枝五花瓣纹衬衣，浓淡相宜的青色平纹暗花春绸上，，只银线纳绣疏疏几枝浅绛色折枝五瓣梅花，每朵梅花的蕊上皆绣着米粒大的粉白米珠，衬着绾起的青丝间碧玺梅花钿映着烛火幽亮一闪。地下新添了几个暖炉，皆装上了上等的红罗炭，燃起来暖和的紧。

如懿捧了一卷宫词斜倚在暖阁的榻上 ，听着窗外风声呜咽如诉，眼中便有些倦涩。她迷蒙的闭上眼，忽然手中一空，握在手里的书似被谁抽走了。她懒怠睁眼，轻声道：“惢心，那书我要看的。”

脸上似是被谁呵了一口气，她一惊，蓦然睁开眼，却见皇帝笑盈盈地俯在身前，晃了晃手里的书道：“还说看书，你都快成瞌睡猫了。”

如懿忙起身福了福，嗔道：“怎么皇上来了也不通传一声？想必是专来看臣妾笑话吧。”

皇帝搓了搓手在榻上坐下，取过紫檀桌上的茶水就要喝。如懿连忙拦下道：“这茶水都凉了，臣妾给皇上换杯热的吧。”

皇帝摆了摆手道：“罢了。朕本来是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的，内务府的人晌午来回话，说明日怕是要大寒了，太后年纪大了受不住冷，朕去请安的时候就看看，让内务府的人赶紧暖了地龙，别冻着了太后。这一路过来便冷得受不住，想着你这儿一定有热茶，便来喝一杯，谁知你还不肯。”

如懿夺过茶盏：“是不给喝。现下觉得凉的也无妨，等下喝了肚子不舒服，又该埋怨臣妾了。”她回头才见守在屋里的宫人一个也不在，想必是皇帝来了，都紧着退下了。如懿朝着窗外唤了一声：“阿箬”阿箬应了一声，捧了杯热茶进来，倒了一杯在金丝青莲茶盏中。

皇帝接过喝了一口，问道：“是齐云瓜片？”

阿箬娇羞一笑，伶俐地道：“齐云瓜片是六安茶中最好的。这个时候奴婢估摸着皇上刚用了晚膳，天气冷了难免多用荤腥 ，这茶消垢腻。去积滞是最好的。”

皇帝向着如懿一笑：“千伶百俐的，心思又细，是你调教出来的。”

阿箬笑声两靥：“奴婢能懂什么呢？这话都是娘娘日常口里颠来倒去说的，惦记着皇上用什么，用的好不好。奴婢不过是耳熟，随口说出来罢了。”说罢欠身退下。

皇帝握着如懿的手引她一起坐下：“难怪朕会想着你的茶，原来念着朕。”

如懿低着头，笑嗔道：“皇上不过是掂记着茶罢了。明儿臣妾就把茶都散到各宫去，也好引得皇上去各宫坐坐。”

皇帝握了握如懿的手：“天一冷就手脚冰凉的，自己不知道有这个毛病吗？也不多披件衣裳。”他见榻上随手丢着一件湖色绣粉白藤萝花琵琶襟袷马褂，便伸手给如懿披上，叹口气道：“这话便是赌气了。”他摊开如懿方才看的书，一字一字读道：“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 上望君王......”

如懿面红耳赤，忙夺取书道：“不许读了。这词只许看，不许读！”

皇帝将书还到她手里：“是不能读，一读心就酸了。”

如懿不好意思，亦奇道：“《宫词》写的是女人，皇上心酸什么？”

皇帝静静道：“朕在太和殿里坐着上朝，在乾清宫里与大臣们议事，在养心殿书房里批阅奏折。你想着朕，朕难道不想你吗？你在‘’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的时候，朕在想着你在长春宫好不好，有没有想朕。‘’

如懿动容，伏在皇帝肩头，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皇帝身上隐隐的香气，那是帝王家专用的龙涎香。那香气沉郁中带着淡淡的清苦气味，却是细腻的，妥帖的，让人心静。暖阁里竖着一对双鹤比翼紫铜灯架，架上的红烛蒙着蝉翼似的乳白宫纱，透出的灯火便落成了十八九的月色，清透如瓷，却昏黄地温暖。皇帝背着光站着，身后便是这样光晕一团，如懿只觉得沉沉地安稳，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良久，如懿才依偎着皇帝极轻声道：“臣妾未曾嫁给皇上之时，就被教导大家闺秀、端庄守礼，被先帝看中成为皇上的嫡福晋，被太后看中，更是被皇上看中，这是臣妾的福分；就当臣妾以为这一辈子都会是端庄守礼的日子时，皇上告诉臣妾不是，自打你我二人成婚后，皇上待臣妾体贴入微，臣妾感激不尽。如今皇上身负乾坤重任，虽然念及后宫之情，却也隐忍以江山为重，臣妾万分钦佩。”

皇帝的声音沉沉入耳：“朕忍的是儿女私情，不过一时而已。而你也要和朕一样，有什么委屈先忍着。朕知道入宫之后，你身为中宫后宫诸事繁琐，但你一定要坚持住，待朕退位后，你想要过什么日子我们就去过过不好。”

如懿双眸一瞬，睁开眼道：“好，就算是为了皇上，臣妾一定会坚持住。”

皇帝搂着如懿道：“好...你与朕的意思彼此都明白，那就最好。”

接下的日子皇帝依着各人的位分歇了一夜，是为‘’雨露均沾‘’。之后皇帝便是随性翻牌子，细数下来，总是嘉贵人往养心殿侍寝的最多。除了每月朔里，皇帝也喜欢往如懿宫中坐坐，闲话家常。如懿的恩宠跟潜邸来说没什么区别，倒是随着纯嫔、仪贵人和海贵人沉寂了下来。

无宠，无子，无显赫家世，炩妃无人理会，延禧宫就如冷宫般，无人问津。

纷纷扬扬地下了几场雪之后，紫禁城便入了冬。内务府忙碌着各宫的事宜，渐渐也疏懒了延禧宫的功夫。这日午后如懿正坐着和海兰描花样子，却听阿箬掀了帘子进来道：“娘娘您今日不是给各宫的白花丹和海风藤是做成了香包的，说是宫里湿气重，戴着能祛风湿通络止痛的，结果延禧宫的炩妃说里面的白花丹粉末全是次货，想要再跟内务府要，内务府说太医院送来的就这些，没更好的。奴婢想怕不是他们看不上延禧宫不给好的吧？”海兰停了停手：“炩妃那里都是那样的了，想必我那里...”“海兰，本宫跟皇上说了，皇上不希望本宫对你们好的太明显，难免有小人眼红。”海兰点点头：“嫔妾懂得，不为难姐姐。”如懿抬头看了看阿箬：“他们到底是看恩宠了，你去知会内务府对于得宠的主儿好好待，不得宠也要好好待，刚刚的事儿把香包收回来换一个，不换就等皇上问话。”阿箬应下后便退下了。

海兰道：“多谢姐姐。”

如懿温柔一笑：“不碍事，要是让她凑活用，哪一日告到皇上面前，皇上即便不想惩治本宫也不行了。”

海兰静静一笑：“姐姐思虑周全。”

这一日下了一上午的雪点子，皇帝身边的太监王钦亲自过来了。那王钦本是先帝时的传奏事首领太监，却因皇帝为皇子时侍奉殷勤，十分得力，皇帝登基后便留在了身边为养心殿副总管太监。因总管太监的位子一直空缺，他又近身伺候着皇帝，言语讨喜，所以宫中连皇后也待他格外客气。

王钦进来时，如懿穿了一身藕荷色缎绣牡丹团寿纹袷衣，外罩着米黄底碧青竹纹织金缎貂小坎肩，笼着一个画珐琅花鸟手炉，看着旁边阿箬与惢心折了蜡梅来插瓶。

王钦见了如懿，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如懿含笑道：“外头刚下了雪，地上滑，皇上怎么派了你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说着一壁吩咐了阿箬上茶赐座。

王钦诺诺谢恩，方道：“谢皇后娘娘的赏，实在是奴才不敢僭越。话说完了，还等着别的差事呢。”又道“皇上吩咐了，明儿是十五，要在娘娘的长春宫用晚膳，也宿在长春宫，请娘娘预备着接驾。”

如懿眉目间微有笑意，脸上却淡淡道：“知道了，夜来霜雪滑脚，你嘱咐抬轿的太监们仔细脚下，还有多打几盏灯笼替皇上照着路。”

王钦忙道;“娘娘放心，奴才们不敢不留心。”

如懿微微颔首，扬了扬脸道了句：“赏。”阿箬马上从屉子里取出银子悄悄放在王钦手心里。

王钦嘴上千恩万谢，眼睛往阿箬脸上一瞟，阿箬一刹红了脸，忙退到后头去了。王钦又道：“还有一件事，皇上想起去年潜邸里殁了的大阿哥生母，道了好几句‘可惜’”

如懿也惋惜道：“诸瑛格格伺候皇上也久，谁知去岁病了一场，好好的竟去了，也没享这宫里一日的福。”说罢便拿绢子按了按眼角，慢慢说“诸瑛格格是大阿哥生母，如今她福薄弃世而去，但皇上也不能不给她一个恩典，定下名分，给个嫔或贵人，也是看顾大阿哥的面子。”

王钦恭谨道：“皇后娘娘慈心，皇上昨夜便说了要追封为哲妃，过两日便要行追封礼，还要在宝华殿举行一场大法事，还请皇后娘娘大点着。”

如懿婉笑道：“还是皇上顾虑周全，先想到了。那你去回禀皇上，哲妃与本宫姐妹一场，她的追封礼，本宫会好好主持的。”

王钦笑道：“是，奴才告退。”

如懿看着王钦出去，笑容才慢慢凝在嘴角。阿箬端上一盏茶来。

如懿接过茶盏却不喝，郁然叹口气，望着榻上内务府送来的一摞精心绣制的幼儿衣裳：“这诸瑛格格在本宫大婚没多久就生下了大阿哥，本宫欣慰......”如懿爱惜地抚着那些孩儿衣裳，心酸道：“但嫡子非长子，可换一种想法，古来立太子，不是立嫡就是立长，倘若永琏是嫡长子，那就更好了...”

如懿喝了一口茶，沉吟道：“记着，照顾大阿哥的人必须细心，万不可亏待了这没娘的孩子。”

阿箬点点头：“是，奴婢会跟他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