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天堂福音（一）

“他曾经受人尊敬，此刻却长眠于石棺里。

　　他会被所有人铭记，只因他曾经做出的贡献。”

　　牧师拿着经文，逐字逐句地念着。而身边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们，无一例外，都被这和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写出来的作文不相上下的祷文感动地落泪。

　　当然，除了我。

　　我只是站在黑压压的人群前方，默默地注视着那具棺材——那里面躺着我的爸爸。

　　2075年的5月24日，我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个日子。一天前我的爸爸还躺在病床上，我还和病中的他讲了个笑话活跃气氛。

　　一天后，他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永远不会再欢笑，也永远不会再看见他亲爱的女儿了。

　　我看到棺材“啪嚓”一声合拢了，像是阴云撞上了天空的一角，那张被病痛折磨地憔悴不堪的脸消失在了檀木下方，我再也不会看见。

　　其实现在的葬礼很简单，把尸体放进焚化炉，一按按钮——然后呢，不论是皮肉还是骨头，在高温激光的照射下都会化为乌有。干干净净地连骨灰都没有留下。

　　不过，仍然有人喜欢传统的土葬方式——比如我父亲所在的文艺复兴协会，这个以“保护并宣传各国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及文化”为目标的组织。

　　这个目标看似很长，但是从短来说就是“回到过去”，所以或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仍旧采用了这种老旧的送葬方式。

　　但我并不喜欢。

　　我宁愿看着父亲的尸体在瞬间被超高温气化，也不愿看到在饱受癌症折磨后的他，死后还要忍受这些繁琐的事。

　　更加可悲的是，过去的一年里我眼睁睁地看着繁重的工作是怎么拖垮了他的身体，病魔又是怎样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等到体检结果出来的那一刻，一切都晚了。

　　他被诊断为胃癌晚期后，不平静的人反倒是成了我。我无数次在夜里抱着枕头哭泣，一想到自己唯一的亲人不知何时就会离我而去，每日我都以泪洗面。学习成绩也下滑了不少。而爸爸他十分轻松地就接受了自己已经是将死之人的事实，又全身心地扑在了自己的工作上。

　　直到断气前的最后一个小时，他都还在和某个国家的政府因为文物遗迹保护的问题而通话——

　　该死，他眼里完全没有我这个女儿吗？我看着漆黑棺木上文艺复兴协会的标志，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了一股无名火——那个破协会夺走了我的爸爸。

　　“伊西丝诺，对于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很抱歉。”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回过头，看到了一个四十来岁左右的男人。

　　他面容憔悴，眼睛周围的皮肤红肿且紧致，说话的腔调因为哭泣而显得有些异常。他擤了擤鼻涕，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回过头去，“对不起伊西丝，你长得太像你爸爸了……”

　　他是我爸爸的秘书。马费欧.科伦坡，可能是方才哭泣的人里为数不多的，真正悲伤的人。他俩打小就认识，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工作后都在一起。

　　在我比现在还小一些的时候，爸爸因为忙于工作而将我交给他带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该算我的第二个父亲。

　　“没事……在他住进医院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料到有今天的事情了，”我耸耸肩，笑了笑，“你看，我都还没有你伤心。”

　　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试图帮助这个大男孩平静下来。马费欧兴许是觉得不能在小孩子前太过丢人，哽咽了几下，强迫着自己恢复常态。

　　“你今天回F区么？还是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们协会内部有空出来的宿舍，”他清了清嗓子，问，“现在你还要回家的话，会不会太晚了？而且——”

　　“而且我家里没有人。”我抿了抿嘴唇，心头涌上一种苦涩之感，“算了，我还是得回去，明天我还得上学——以及我不想管F区叫F区，佛罗伦萨这个名字不是更好听？”

　　“……”

　　马费欧愣住了。然后，他扯出一个无力的笑容：“啊……佛罗伦萨。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爸爸告诉我的。”

　　在这个大一统的时代，世界上只存在着三个国家：欧亚国，东亚国，大洋国。官方语言是汉语和英语，至于各国语言早已渐渐式微了，而我方才所说的“Firenze”，便是那个古城原本的名字——用的是标准的意大利语。没错，身为二分之一个意大利人，（剩下二分之一是欧亚国人）我还是会几句意语：具体是几个城市的名称，几句简单的问候语——还有我爸听了会把我往死里揍的脏话。

　　“要我送你去地铁口么？”马费欧看了看时间，问，“已经要天黑了，你一个女孩子走在大街上毕竟不安全。”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看了一眼窗外正在迅速逝去的黄昏：过不了多久，这座城市就会投入黑夜的怀抱。而那个时候，街道上的彩灯就会全部照耀起来——这里会变得比白日还要绚烂。那才是这座城市真实的样子，笼罩在摩登夜晚的灯光下，人们载歌载舞狂欢到第二天清晨，再各回各家陷入完全颠倒的睡眠。

　　然而，在高楼大厦的缝隙之中，我看到了一抹格格不入的黑色影子——那是个鸟巢形状的建筑。不同于它身边的钢筋铁骨，它似乎是由砖石所建造，就像是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而且事实的确如此。

　　“我还以为斗兽场已经被拆了。”

　　“因为你父亲的缘故，本来计划今年要拆的，可是在他的极力挽回之下变成了再保留个四五年。但是按现在这个形式，估计也就再给我们保留个一年就差不多了。”

　　马费欧知趣地闭上了嘴：我们二人都清楚原因。

　　“嘿，伊西丝，想开点，”最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最后世界上所有古迹都会数据化，这样子它们还能保存的更久，而它们曾经存在过的地方都会变成高楼大厦，会有更多人有房子住，过上更幸福的生活——”

　　“所以到头来你们的努力不也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冷哼，“我爸爸为了这样的事情付出了一声，这哪里值得？”

　　“——伊西丝诺！”

　　“你们这个破烂协会夺走了我爸爸的命！”多年来的压抑终于爆发了出来，我扯着嗓子怒吼，“还有我爸爸对我的爱！他为了你们那个狗屁目标天天都在往外面跑！这么多年来我放学他来接过我几次？！”

　　“冷静一点，伊西丝！”

　　“屈！指！可！数！”我的胸膛不断起伏着，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我转过身，抹了抹眼睛，“……我要走了，地铁口过不了多久就该关门了，我还没有流浪街头的打算。”

　　“——其实你也可以睡协会里面的宿舍——”

　　“与其是那样我宁愿睡街头。”

　　我瞪了他一眼，又迅速转过身，默默祈祷他没有发现我已经在默默地流泪。“那我回去了，ciao。”

　　而那位接近四十岁的大叔，如我所愿露出了宛若便秘一般的复杂表情。

　　————

　　下楼之后，鼻尖萦绕着水的气息，抬起头才发现这座城市已经笼罩在了一片雨幕之中。远处的霓虹灯透过雨帘模糊的闪烁着，给在雨中打着伞穿行的人们的脸颊打上了朦胧的光。

　　这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而我，在这个被细雨包裹的世界中，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得承认——我，伊西丝诺.切罗是个矛盾的人。

　　说直白点，讨厌那个协会只是因为它夺走了童年时父亲陪伴我的光阴，最后连他的命都搭了进去。

　　我至今还记得他生命中的最后两个月，是怎么在忍受着极端痛苦的情况下，仍旧一刻不停地靠着病床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电话——然而这和我喜欢历史，喜欢过去的事物，甚至认同他们的目标没有任何关系。

　　我讨厌这座城市的一切。

　　我讨厌三个巨型国家的政府不由分说便拆毁古建筑并建立起新的高楼；我讨厌那些将我父亲还有更多更多和他一样为文化保护事业燃烧生命的人视为脑残的同学；我讨厌一到晚上就闪个不停的霓虹灯；我讨厌数据化的世界；我讨厌彻夜不眠的城市；我讨厌……

　　我讨厌这个糟糕的时代。

　　而当我回过神时，我已经毫无庇护地走到了雨里。眼泪混杂在雨里，我甚至不知道从脸颊上流过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现在，我觉得我的心上像是被人挖去了一个大洞，空落落的。我知道那里或许再也不会有东西了。

　　机械地转过头，旁边是一排时装店的橱窗。透过橱窗的玻璃能够隐约看见我的影子——已经过时的马甲套着娇小的身躯。雪白的头发以及绑住它的红绳毫无声息地垂在肩头——像是一只落魄的野猫，也像是漂流在街头的一只幽灵。

　　冒着这么大的雨回F区是不可能的。还是就地留宿比较实在。我从包里摸出已经被打湿了的终端——还好这玩意是防水的——然后点开了自己的银行账户，剩下的钱足够我找个旅店将就一晚。

　　雨水慢慢地浸湿了身上的衣服，又好像要渗透皮肤往我的骨头里面钻一样，全身上下都湿哒哒黏糊糊的，而且还冷得出奇。这些都在提醒着我，快些决定吧，伊西丝。

　　“我不想回那个协会里面。冻死也不想。”哆哆嗦嗦地，我咬紧牙关点开了一个酒店的订房界面，这个酒店路途并不遥远，而且干净又便宜，符合我的所有要求。

　　于是我用已经湿透的衣服擦了擦手，想要点击订房按钮——也就在这个时候，红色的警告突然出现在了显示屏上，不断地闪烁着。

　　猩红色的字体看得人十分不舒服，就在我思索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只听见远方传来一声划破雨幕的尖叫——

　　那声尖叫像是一把刀子一样插进了我的心脏，正常人听了都觉得十分不舒服。我不知为何开始不安起来，这时才想起来查看终端上面的警告内容。

　　水珠划过显示屏，让屏幕变得有些难以辨识。但哪怕如此，血红色的内容也清晰可见。

　　“警告，R区A大街受到不明恐怖组织袭击，请附近群众迅速避难。警告，R区A大街受到不明恐怖组织袭击，请附近群众迅速避难。”

　　——我的瞳孔陡然缩紧。

　　R区A大街。正是我现在站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