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敲云子惊残漏（2）
时间又过去了一些，暮春的季节，有些了初夏的炙热，前凉的草也长到半人高了，小溪被草挤的只能看得到一点点亮晶晶的水光，大片野生的牛羊肆无忌惮地占领了草原，悠闲的迈着步子，不经意间便会踩烂草地上留存的朽木残垣，放眼再望不见飘飞的红绸，任凭如何的细听，也听不见铃声的脆响，草原的春天终究还是比中原的短上一些的。
淮思风双手轻轻扫过带着露水的绿草，蓝天通透，白云可爱，草原还是那么一望无际，视野也因此开阔起来，让平原上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视觉上似乎离她更远了。
她循着记忆，用手拨开一处草丛，轻轻抚了抚藏匿在其中的长满青苔的石碑，“师父……阿爹……”他前几日吃下了玄不疑赠与她的那粒珠子，如今的声音也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只是自己竟有些一时适应不了。
“再过些天，思思就长到十八岁了，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不知道以后来陪您时，您会不会感到失望。历念吟，您本名厉枫眠，阿娘又叫淮吟风，阿爹用的这名字是为了阿娘而取的吧，黄泉路上，阿娘应该也等了阿爹好久，姑姑一家应该也碰上了你们，思思不孝，还想在这人间多留几日，要过些天才能和你们团聚，到时候见面时，阿爹可不能不认识我了……”
淮思风看这草原，虽是人事全非了，但仍觉亲切，心想着要是能葬在这里就好了。
道门之中，江湖之上，要讨伐淮思风的声音如火如荼。
“少爷，外面有麓芒山的使者求见。”
“淮少爷，我家副山主的回信，请淮少爷过目。”那人稍稍俯身作揖，面无表情的说着，像是不愿意对他有如此的礼数。
淮清风见这封信是在兽皮上写的，心中便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展开信只见上面赫然写道：
“四月初四，黄庭一决，请各家豪俊务必出战。”
寥寥几字，对他亦是如此。（群发，bushi）
黄庭是前凉到中原途经的一片蛮荒之地，黄沙枯槁，鸟飞不下，几乎是没有任何活物的地方。
淮清风见到这封回信，心里觉得还不如不回的好。他微微勾起嘴角，脸上尽显苍凉，从鞘中拔出断念一剑，手上青筋暴起，对着自己的一侧大腿狠狠的刺了进去，血液从剑的尖端汩汩流到了地上，再次拔出剑的那一刻，他失去平衡，只得单膝跪在地上，用手握着剑保持平衡，众人见状纷纷跪下，以头触地，包括麓芒山来的那位倨傲使者。
“回去告诉你们大人，淮某腿脚不便，恐怕难以赴战，只能留在府中，静候佳音！”
那使者诺诺复唯唯，一时间都忘记了如何走路，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重新回到马车之中的，落座之后，马车启程，不知过了多久他惊魂甫定，自言自语道：“淮少爷当真是位大正人！不过，大人他……”
当天，有消息传出：淮思风给到门各家都下了战书，意图决战，却在当日又偷袭淮府，重伤淮清风右腿，使之无法赴战。
“懦夫……”淮思风笑了笑，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开心。
当日晚上，淮府后院。
淮清风坐在椅子上平静的看着淮思风，不笑也并没有苦着脸。
“听说我今日重伤了你，所以前来陪个不是。”
淮清风听到淮思风的声音已经恢复，有些欣慰，“思思说笑了，这只是我命人放出的流言而已，三人成虎的威力，你领教的还不够深刻吗？”
“你这腿，这辈子怕是好不了了。”
“这样也好，避免了一场生离死别，说不定日后也可以避免过分显露锋芒，成为众矢之地。思思，说起来，如果时光倒回，你这些日子还是不该展露那么多锋芒的为好，强者虽受万人崇拜，可一旦有一点点污点，便会时时刻刻被人算计着如何拉下神坛，隐匿锋芒韬光养晦才是行稳致远之道，对于家族和个人都是这样。”
“这些道理我自然是知道的，但人一生何其短暂，走的远一点又能如何？我曾经就想着要扬名天下，成为世上最强的侠客，从这一层面上讲，我的宏图壮志也算是圆满了，我这一生虽然糟糕，但也很是精彩，如此一来了无遗憾，也没有行稳致远的必要了吧。”
“我就是希望你能在这世上走的长久些，人间风光无限，江山如画，你若哪日得闲，大可四处游历玩赏，何必苦苦困在回忆之中，不能自拔？”
“你这说的倒像是我此战必败无疑……等我打赢了，就四处看看吧。”淮思风对他笑着讲道，“你若得闲，到时候就与我一同去，好吗？”
“好，一定。”
“唉——”淮思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轻松的说道：“走了！”
她尽可能的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铃铛轻响，花火闪烁。
长夜已过，门前的几树桃花又不知道悄悄落下多少了。
淮思风有些想去看一看故人——
麓芒山下的小村庄里。
“副山主大人。”张定见到淮思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连忙跪地叩首。
淮思风赶紧上前拉他起身，“阿定……”
“大人请。”张定带着淮思风入了家中，淮思风细细打量着张定，一身布衣，头发整齐的绾在脑后，整个人清瘦了不少，肤色一如从前一样黝黑，若不是他手上的茧仍未退去，淮思风倒真不敢相信他正是当年手握横刀，一人擒下整个山窖的莽夫子。
“定儿，是有客人来了吗？”温柔慈祥的声音传来，一个老妇人拄着拐，出现在淮思风的面前，她看上去气色很好，可是目光却有些呆滞。
“阿娘，这是副山主淮思风大人。”张定又转过头，压低声音对淮思风说：“大人勿怪，我阿娘老了，现在的记忆力不如从前，好些事情都忘记了。”
“啊，是大人来了。”张定的阿娘拄着拐打算叩拜，方蹲下身去，淮思风赶紧将她扶了起来，“阿姆，我是思思啊，你不记得了吗？”
“啊？大人方才说了什么？我这耳朵如今不怎么听得见动静，还请大人重讲一遍。”
“没有……”淮思风心想着，要是让她的阿姆知道了当年的厉思思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应该会难过的睡不着觉吧。
张定如今娶了妻，虽看上去样貌平平，但言行举止中透漏着贤惠的气度，一家人的生活很是平静祥和。
他的妻子准备了几个酒菜，几人围坐在桌边攀谈着，张定喝了好几坛酒，淮思风仔细的品着张定阿娘制作的茶汤，屋内的气氛伴着佳肴的香味，逐渐的升腾起来。酒酣之后，张定也甩开了先前的拘束，就如同以前一样，用他的衣袖抹去了嘴边残余的酒，开怀畅谈着，调侃着淮思风如今的男子装束，调侃着过去他们几个人在麓芒山上的威风凛凛，调侃着他初出茅庐之时的冲动与梦想……张定的阿娘也时不时说上几句话，竟不知不觉的将淮思风与她眼中已经死去了的厉思思混为一谈，其实她虽老了，不至于是痴傻之人，又何尝不知道一些事情呢……这一聊就到了黄昏的时分了，张定的妻子热情的请淮思风留宿，淮思风还是婉拒了，他们一家人将淮思风一直送到了村口，临行之时，只听闻一声木头落地的声响，淮思风回头发现张定的阿娘跪在了地上，“大人保重啊！”抬头已是老泪纵横，张定搀扶起他的阿娘，向淮思风扯出一脸笑意，又与妻子一同搀扶着老人缓缓背过身去往回走，忽然大声喊到：“日后得闲了，一定要再来我家坐坐，到时候你我兄弟再聚，你若还是不敢喝酒，我叫你好看！”
淮思风没有作声，默默向前走着，竟有些想哭。
翌日清晨，市井之上，一家不大的小屋之中。
“你怎么才回来？”一个身着布衣，不加任何装束的女子搀扶着一个酩酊大醉的男子进入屋中。
“你管我！”那男子怒喝，将屋内的一把椅子踢出了很远。
“雨茉姐……”淮思风一袭女子装束站在门口。
“你是，思思？”陈雨茉看着淮思风，眼眶有些泛红，“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害我差点认不出你？”
“阿鸣他……”
“思思，我有些后悔了。”陈雨茉将陈鹿鸣扶进房间安顿下来以后，眼泪就止不住的下落，“当年我以为我任性一次，与他私奔，我们找一个市井之地安居下来，亦可以幸福美满，共赴白首。可是原来我当初的想法那么幼稚，生活原来不是你情我愿就可以幸福美满的，我与他只幼长在陈家，过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哪里体会过这日日都要为生计操劳的日子？我们原先试着开了几家店铺，可是经营不善，纷纷血本无归，将全部的家当都变卖了者才勉强还上债务，如今全是靠他的气力才维持了这惨淡的生计，而我是什么都不会做的，之前他会耐心教我，如今生活的负担重了，慢慢的磨去了他的所有耐心，他对我如今只有嫌弃，一烦闷了就出去喝酒，曾经那个温柔和善的鹿鸣哥哥他不在了。”
“对不起，当初是我煽动你的……”
“思思，你别这么说，明明是我一厢情愿的。”
“陈家如今是回不去了吗？”
“哪里还有脸回去？我和他当初那么任性，差点害惨了陈家。”
“雨茉姐，我这里有些金子，你拿上些应付一段时间，过几日我再让人给你送些东西来。”
“不用的，思思，你这样让我觉得我有多悲惨似的，其实我和他的生活也没有那么不堪的，鹿鸣他虽然不似之前那样温柔，对我总有些嫌弃，但是心底还是关心我的，我能感受到，而且他有法力在身，用力气也是强过这些寻常百姓的，所挣的工分也要多些，我想着过几日，我也去找些事情来做，给人绣花裁衣，也能改善一下生活。思思，你千万不要觉得我过的有多惨，我就是刚刚没忍住才……”陈雨茉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她是陈家捧在手心里的大小姐，从小接触的是诗词歌赋，半点烟火味都舍不得沾，虽然外表温雅，但内心也是极其高傲的，如今却要为别人低眉顺眼，她一时怎能放得下这身段？
待陈雨茉的情绪逐渐安定下来，淮思风才起身离去了，陈鹿鸣躺在梦中柔声说了一句：“保重。”他大约也是知道这几日的江湖动荡才跑去喝了很多很多的酒的，也大约是清醒了一些，不知如何面对淮思风才装作熟睡的吧？
凤栖山。
“你费尽千辛万苦才打造出的鸣鸾剑当真不要了？”玄不疑问道。
“世人都讲我能成就这番伟业，全靠了鸣鸾剑加持，说的让我自己都有些怀疑，所以明日决斗，我不用这鸣鸾剑，倒要看看能折煞他们多少人马。”
“你是怕自己遇险，谷火就落入了那些人手中承受屈辱吧？”
“阿玄啊，如今已全然是水蛟了，你这喜欢揣度他人心思的毛病却半点不改。”
“所以还是被我说中了。”
玄不疑带着淮思风来到山中的那个洞口，用捆仙索锁住了鸣鸾剑，又合力加封十八重禁制，雷电交加，鸣鸾剑剑灵分离，谷火的根根羽毛化作熊熊烈火，叫声之凄厉令人胆颤不已。
“淮思风——”谷火怒喝着。
“对不起，谷火，之前都是你保护我，现在换我保护你吧，只是又要委屈你在这里度过无尽的黑暗了。”
最后只听见一声悲鸣，谷火双翅展开，火焰逐渐熄灭，只留下一只如同石像一般的凤凰。
“思思，好久不见你穿女装了。”
淮思风忍住眼中的泪水，扯开一个笑容，说道：“怎么样，好看吧？”
玄不疑用力点了点头。
“阿玄，再拜托你一件事情，如若我死后他来找你，你一定要告诉他我是有希望复活的。他也与你一样，与龙族融为一体，即使自己的那份生命耗尽，一样会被真龙继承他的所有记忆与思想，不伤不死，不老不灭，那么作为代价，他就必须得背负起这个天下的兴亡，对的吧？”
“嗯，所以你觉得骗他你能复活，就给了他一份好好活在这世上的动力？”
“对啊，上次我只是送了一道战书过去，他就砍断了自己的腿，我要是死在他面前了，万一，我是说万一，他也随我一起去了呢？”
“那我活下去的动力又是什么呀？”淮思风还是头一次看见玄不疑这副表情。
她踮起脚，轻轻抱了一下玄不疑，说道：“天神下达给水蛟的使命不就是牢牢看守被封印的凤凰吗？还有，别忘了，当你还是人类的时候，你说我是你的命格，你我相生相克，是只能活下一个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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