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历来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其中,最有名的门派莫过于唐门。
唐门所在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许多人只知道,那是一个半山腰,具体所在,难以到达。
唐门从建立时开始就分为内外两门,外门都是外姓或被授予唐姓的弟子,而内门,则是唐门直系所属,家族传承。
阳春三月,蜀中已经进入闷热的天气,不过唐门处在高处,山风习习,倒是比山脚山谷要凉爽舒服许多。
天气怡人,唐门内门却处于一片静谧之中,往来弟子面带沉色,脚步都比平时放轻了许多。
雪落居,处于唐蓝老太爷居所的东面,坐北朝南,从窗外看出去,可以见到蒙蒙一片的山岚与远处生机勃勃的绿色森林。
此时,唐门十七位长老除去外出的三长老和九长老,其余十五位长老静坐在院中,手边茶杯中杏绿色龙井茶汤早已放凉却无心品尝。
闭合的门内,一头雪白长发的瘦高老者坐在床前,拉着床上人的手。
那是一个极年轻的姑娘,约摸十六七岁,面容精致,却是苍白无力,一双杏圆眼,眼神涣散,透露着一股难以掩藏的死气。
“爷爷,以后阿菀不能陪着您了,你要保重身体,莫让阿菀担心。”
声若雪落,却已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她叫唐菀,祖父唐蓝是唐门的老太爷,父母早亡,留下她先天不足的破败身子和孤零无伴的祖父相伴。
她不愿让祖父再次体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从出生伊始,她身体一直不好,抱着药罐子缠缠磨磨十几年,还是在十七岁的这一天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或许死,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解脱。
过去的日子里,她不能像普通人一样跑跑跳跳,就连喜欢唐门功法也因天生绝脉无法尝试,内功无法修习,外功更是痴心妄想。
她只能将所有精力全都都放在暗器和药毒之上,但病体拖累,纵使稍有天赋也不能全然将唐门精华吃透。
替爷爷光复唐门,将唐门发扬光大,她做不到,也没有机会再去尝试了。
时间啊,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
唐菀感觉到生命正在抽离,脸上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如春风拂过水面,皱起微澜,“爷爷,我走后,将我书房博古架上第二排,右数第一个匣子的东西放到我身边,来时一无所有,归去之时,我不想太寂寞。”
唐蓝浑浊的眼里覆着一层水雾,苍老的面容失去了所有的光华。
中年丧妻,后又丧子,如今,老天爷连他疼爱的小孙女也要夺走。
“可惜,没机会见到,佛怒唐莲了。”
无法复原的佛怒唐莲是所有唐门人的信仰,对于唐菀也是,而如今,她要带着这个遗憾离开了。
唐菀眼前的光渐渐暗下去,最终,那双会笑会瞪会淌出泪水的眼睛慢慢闭上,以后再也不会睁开。
指下细若游丝的脉搏彻底消失,唐蓝肩膀一下子垮了,心头大恸,落下泪来,“爷爷的阿菀啊,你真是个狠心的丫头。”
三月既望,巳时三刻,唐门丧钟响了突兀的一声。
那钟声响彻山间,隔着深渊,外门亦清晰可闻。
窗前组装暗器,长相俊秀的灰衣男子听闻钟声,眸光微动,闪神间,食指被细针针尖的倒钩划破,没有流血,却有些疼。
男子看着伤口,默然不语,眼神深邃如空谷。
哐当,门被人粗鲁推开,一名与男子同样装束的年轻男子快步进来,急促道,“三哥,快换衣服,大主管要我们集合,应该是为了菀姑娘的身后事。”说着就去自己的衣柜里翻白色衣服。
当啷~
组装了一半的袖箭掉落地上,唐三嘴唇翕动,木然的问,“菀姑娘的……身后事?什么意思?”
她上次说袖箭太重,女孩子戴这太累,他特意亲手设计了更轻便适合女孩子的袖箭,正在组装,打算明天就送去给她,什么身后事?别开玩笑了。
唐四没听出什么异常,头也不回的叹息道,“天妒红颜啊天妒红颜,菀姑娘温柔可爱,在暗器上的天赋也不低,假以时日,必然是唐门中流砥柱,奈何红颜薄命!三哥,你说老天爷这是公平呢?还是不公平?唉,果然,得到什么就要失去些什么,你说是吧?三哥。嗯?三哥?”
没听到回应,唐四纳闷的回头,却见窗边早已空无一人,窗外柳树被风吹动,柳枝轻摆。
快,再快一点。
鬼影迷踪,玄天功,所有能提升速度的功法发挥到极致,唐三心弦紧绷,眼神幽深如内外门之隔的漆黑深渊。
他从襁褓之中被唐蓝老太爷捡回唐门,二十八年来的人生,除了唐门,他心如旁骛,他沉默寡言,不爱与人争论计较,整日专注于冷冰冰的暗器,太过冷清的性格与周围格格不入,他甚至没有可以谈心的亲近朋友。
不!
有一个!
那个冬日,温暖阳光之下,披着一身白狐斗篷,笑盈盈站在柳树下提醒他机簧片长了一分的小姑娘就是。
她对暗器十分热爱,却因身体所累提不了重物,也不能长时间专注于思考或组装,对普通人而言简单至极的看书都会对她身体形成负担,可见她的身体差到了什么地步。
天生绝脉无法练功强身健体,身子骨柔弱不禁风,心性却坚强旷达,性情温和善良,总是能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
就是这样一个她,能一眼看出机簧片长了一分。
天才么?
自然是的,可除了非凡的天赋,她呕心沥血的勤奋努力更为重要。
她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却还是等不到命运的手下留情。
上天,为什么对待她这么不公?
唐三眼眶发红,拳头紧握。
快如残影掠过古香古色的房屋,直到雪落居外,唐三落在屋顶,观察里面情况,寻找进去的时机。
正屋摆着香案和一口金棺,菀姑娘,应该就在那里。
唐三紧盯着那排燃烧着的香,眼睛如烟熏般酸胀涩得发疼,想要落泪。
外门弟子不经召唤不准进入内门。
一直以来,这规定长久的约束着外门弟子。
未偷学内门功法之前,唐三苦练外门功法自然从不逾矩,但自从四年前他请求学习内门功法被拒绝后,他潜入藏经阁,学到玄天功以后,偷跑进来内门就成了很平常的事。
一动不动的潜伏了一个时辰,唐三才有机会趁人都出去后飞身下去,闪身进屋。
进了门,唐三反手阖上门,在浓郁的盘香味中,脚步沉重的走向金棺。
棺材还未封死,抚上棺材盖,唐三闭上眼睛用力一推,沉重的棺材盖吱咽着错开。
唐菀,就躺在手下的棺材里……这样的事实,让他胸口窒闷得难以呼吸。
这样的感觉,以前从未体会过。
喉结滚动了一下,做好心理准备,唐三慢慢睁开眼睛,低眸看去。
是她。
面容安详,除去异常苍白的面色,胸口没有起伏,和睡着了没区别,睫毛下的眼睛……他多想再次看看这双干净有神的眼睛。
“菀姑娘……”明明心里有很多话想告诉她,可是开了口,脑子里却没了头绪,乱糟糟的,理不清。
这种感觉,很陌生。
心有点沉,又感觉很空。
视线不经意下移。
淡蓝色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裙摆上蝴蝶翩飞。她似乎很喜欢这件衣服,第一次见她时,她就穿着这身衣服在后山偷偷玩水。
那时,她提着裙摆,手腕上的绿玉镯子随着她的蹦跶而上下滑动,她时常垂下头莞尔一笑,嘴角微微上扬,笑容柔和美好,让人不忍心惊动。
那个夏天,他才知道内门原来有一个“聪慧过人却体弱多病的菀姑娘”。
“唐三?”门口突然传来苍老的声音,唐三一惊,倏然回首,只见唐蓝老太爷捧着一个匣子,微微皱着眉看他。
出乎意料的,被发现了,唐三却没有害怕,而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或许,他内心里本来就希望能光明正大的来为她送行。
屈膝跪下,唐三俯首,额头贴地,地板的冰凉从天庭传入大脑,“老太爷,唐三自知身为外门身份卑微,但请求老太爷能准许唐三为菀姑娘送行。”
藏经楼里老太爷的恩情,唐三一辈子都不会忘,且这个老人,是菀姑娘的爷爷,而他,刚刚失去了孙女。
唐蓝淡淡的看了唐三一眼,这个年轻人有天赋有毅力,沉稳赤诚感恩,他心里十分欣赏,所以知道他和阿菀走得近也没有横加干预,如今阿菀走了,他这个朋友来送她一程,无可厚非的事。
“起来吧,阿菀知道你有这份心,想必很开心。”唐蓝越过他走到棺材边,看了宝贝孙女一眼,眼睛又是一热。
匣子落了锁,有些不平常的甲子锁,对平常人或许很难,但对于整天和机括打交道的唐门中人来说,解这种锁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打开匣子,不大的空间里,放在最上面便是一封信,上书“唐三亲启”,唐蓝微怔,唇瓣微抿,转头看向起来站在一边,眼神黯淡中带有空茫的唐三。
感觉到唐蓝的注视,唐三不明所以,却还是上前一步,恭敬道,“老太爷,有用得着唐三的地方,尽情吩咐。”
唐蓝叹了口气,将信取出掷过去,唐三急忙运功接住,看清信封上书字眼,也是一怔,心跳停了一瞬,很快又扑通扑通,却跳得有些若隐若现的疼。
匣子里有两卷和书籍差不多长的羊皮卷,每一卷都有成年男性的拳头那么粗,除此之外还有一幅画卷,装在画袋里。
东西放到唐菀枕边,唐蓝最后一次摸摸孙女的头发,眼神慈爱,轻声道,“丫头,爷爷一直为你感到骄傲……”停了一会儿,唐蓝闭上眼,“这辈子太累了,下辈子,眼睛擦亮点儿,投个好人家,活轻松些。”说到后面,声音已经有些闷。
“老太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的唐三闻言抬眸,眸光有痛,却还是忍不住出言安慰,“您节哀,菀姑娘一定不希望您过于伤怀。”
“嗯,你说得对。”唐蓝一挥袖,棺材盖严丝合缝,负手转身,除了眼眶有些红,面上已无多少哀色,笑容勉强却是依旧含笑,“我不能让她走得不安心。”
唐三只觉得内心酸涩不已。
心情低落的回到外门居所,关上门,坐到窗前,唐三拿出信封,面色沉静的撕开封蜡,取出里面的信。
轻薄透香的海棠笺,倒不是她平常用的素白宣纸。
一展开,是熟悉的簪花小楷:
【见字如晤,
此信落笔尚在深秋,窗外红枫灿若流霞,不知君展信之时是凛寒冬日否,然,必然是菀已香消,红尘梦断。
短短十数载,春秋冬夏,某皆负累而行,心生疲乏在所难免,其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矣,至亲慈爱,有一挚友知己,菀自觉人生已无大憾,则心怀感恩,坦然自若兮。
古时高山流水,易水寒歌,菀慕之久矣,遂与君相识相知,引为知己,实乃人生一大幸事,虽不过三载,已胜却数十载。于学业之上,亦承君之恩也,深谈一场,便彩笔生花,均是君之功劳。
君实为良木,后日栋梁。
常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然,唐门精粹,菀尚不习得十之六七,条件有,自苦无益。君天赋异禀,心坚如磐石,假以时日必能圆吾辈之梦,将唐门博奥显现于世,复兴唐门。
窗外骤雨忽至,思君只念,菀心平静。
后会无期,君望自珍重。
若有来世,只愿青山不动风和雨,花叶双生笑春风。
另,祝君早日得偿所愿。
唐菀绝笔。】
绝笔?
这两个字可真刺眼!
唐三想要揉碎这两字,却又动不了手,手臂搭在桌子上,信件摆在双臂间桌面,唐三低着头,看着“唐菀”两个字出神。
他没有经验,不知道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一想到以后没有那么一个人能跟他一起研究暗器,没有那么一个人和他心有灵犀,他便觉得世界的颜色没那么鲜艳了。
到处都暗淡得可怕。
“阿菀……”
你终于叫她的名字,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啪嗒
一颗水滴落在信纸上,溅开一个圆豆痕迹,唐三闭上湿润的眼睛,一点也不想再去深究为什么。
一年后
后山的一处坟包前,青年在墓碑前挖出一个方方的坑,将一边的盒子拿起放进去。
盒子里面,装着一朵美丽的佛怒唐莲,他成功做出的第一朵佛怒唐莲。
“像你期望的那样,我做到了,虽然花了很久,但比我想象中提前了很多,佛怒唐莲现世,唐门也会再次复兴起来。”合上盒子,用土将盒子埋好,拍平土壤,唐三拿过旁边那犹带着露珠的娇嫩栀子花,将它放到她墓碑前。
“这两朵花,希望你喜欢。”
起身静站了许久,太阳慢慢升到正中,唐三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