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影，混着广场上各色的景观灯，将深黑色的夜空染成了泛着雾气的浅灰夜色深浓。罗一舟坐在商务车里呆呆望着车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玻璃窗上逐渐积起了蒙蒙的水雾。

这一次的心理治疗做得罗一舟头疼，只要放松下来，梦里就会出现那个熟悉又疏离的背影。背影在一片朦胧中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

周围都是白色的晕光，虚幻的梦境里那人一离开，便成了一片荒芜。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喊他的名字，却每一次都会在发声的那一刻醒来。

他好像永远都抓不到梦境的那双手。

罗一舟深深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放空自己。再一次醒来，是助理喊他下车回酒店休息。

雨下得很大，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

罗一舟回了酒店房间，脱下外套随意放在沙发上，倒了杯白开水走到落地窗前。雨清晰地打在窗上，就像要敲开罗一舟封存已久的回忆。

十五岁那年的小罗一舟，热心肠，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小标兵”，身边总站着一个清秀、爱笑，戴眼镜的人。

他们是竹马，从小到大都不怎么分开。

在某一天晚上，不知是谁先牵起了对方的手，将这份单纯的友情打破，踏入新的关系圈。

两人的竹马故事在初中时传遍整个学校，一个是军人世家，根正苗红，在文科上的造诣颇高。而另一个是艺术世家，品学兼优，在理科方面一骑绝尘。天性互补，不管是从家世还是才学方面，两人都是别人口中天造地设的一对。少年的萌芽生得枝繁叶茂，美好得不真实。

罗一舟浑浑噩噩地移开视线往沙发走去，玻璃杯与茶桌的大理石清脆碰撞，他一脸疲惫地窝进柔软的沙发，看着头顶暖橙色的灯光出神，想起了那条小巷。

在小罗一舟过去的十五年里，全身心都被那一个小竹马占据。而离开的这八年里，他疯狂用学业和工作来麻痹自己，少言寡语，和年少时的自己判若两人。

如果不是从小就认识罗一舟，可能连发小段星星都不愿承认这是曾经那个轻狂张扬的罗一舟。

这一切，都归功于那天。

桂花树上的香味扑鼻，传遍了整条巷子，随风摇晃着飘飘洒洒地落下桂花雨。唐九洲背靠着那棵从小看到大的桂花树，大老远就听见了罗一舟稚嫩清冽的声音。

小罗一舟“jo——”

唐九洲闻声站直，朝一路跑过来的罗一舟挥手喊。

小唐九洲“罗一舟你别摔了！”

罗一舟也不听，只顾着跑得更快，风扬起了校服的衣角。

跑到唐九洲面前，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他伸手拉过唐九洲的手腕将他往自己怀里带，嘴里还不忘重复喊着“jo”。

铺天盖地席卷过来的都是罗一舟身上的檀木香，唐九洲再熟悉不过了，罗一舟肯定在来之前就和罗爷爷谈过话。罗爷爷的书房里放的就是檀木香，唐九洲小的时候经常跑到罗爷爷书房缠着罗爷爷教他练书法，还不忘拉踩自己爷爷字不好看。回过神来，唐九洲手放在罗一舟腰间，扯了扯他的校服衣角，示意让他放开。

小唐九洲“罗一舟你再不撒开我要断气啦！”

罗一舟乖乖松开手，改去拉唐九洲的手腕，唐九洲也不排斥任由拉着。

罗一舟比唐九洲高一点，就喜欢微微弯腰去抬头看着唐九洲的眼睛，然后再和他说话。这个举动，被唐九洲吐槽过很多次像是在哄小孩。

但他依然没改。

小罗一舟“jo找我有事？”

这语气中的期待唐九洲听得很清楚。

低眸去看罗一舟亮晶晶的大眼睛，他有些心软，分开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但他知道以罗一舟的性格，有的时候比几岁大的小孩还要固执难劝。看他这么开心的样子，唐九洲猜出了七七八八，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唐九洲“你就没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唐九洲瞪大着眼睛看着罗一舟。

罗一舟被直勾勾盯着难免心虚，扯了个勉强的笑，支吾交代道。

小罗一舟“爷爷找我谈话，想把我送到军艺去锻炼。”

唐九洲点头，软软地“嗯”了一声，等待下文。

罗一舟咬了咬牙，撑着头皮老实说。

小罗一舟“我给拒绝了。”

唐九洲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眯了眯眼。

罗一舟一看就知道是要生气的前兆。

果不其然，唐九洲叉着腰劈头盖脸地斥责道。

小唐九洲“罗一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小唐九洲“多好的机会多好的前途，你不要？”

小唐九洲“你都快上高中了，这就是一个准高中生该有的觉悟吗？”

罗一舟低着头，默默挨训，总以为只要听完了再哄几句，这事就会过去。

可这一次，唐九洲却放手了。

小唐九洲“罗一舟你太让大家失望了。”

唐九洲的语气是真的在失望，偏过头不看罗一舟，终于有勇气把那些话说给罗一舟听。

小唐九洲“罗一舟，你去军艺吧。”

唐九洲不去看罗一舟的表情，都能猜出罗一舟的慌张和难过。

沉默良久，罗一舟不死心地想问清楚。

小罗一舟“那你呢？”

小唐九洲“我们分开一段时间，离开对方试试能不能长大。”

小罗一舟“我们在一起也能长大啊。”

小唐九洲“在一起你连自己的未来都不想考虑了。”

小罗一舟“我没有，我有在想我的未来，我想努力把你规划进来。”

罗一舟的眼眶泛了泪花，却倔强地不肯夺眶而出。他的哭腔随着风声一起传进唐九洲耳边。

唐九洲极其冷静。

小唐九洲“可你拒绝上军艺就是不愿长大的表现。”

小唐九洲“你把我放在了你的未来前面。”

小唐九洲“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是我害了你。”

罗一舟怔在原地，红着眼睛安安静静看他，不再说话。

唐九洲再次鼓起勇气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桂花还在往下飘，落在了两人的头发上。

唐九洲上前抬起手，将罗一舟头顶的桂花摘掉，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温柔。

小唐九洲“罗一舟，祝你学业有成。”

但这对罗一舟来说却很残忍。

在这一刻，罗一舟明白，唐九洲是个无比清醒理智的人，哪怕是他歇斯底里地哭着求别分开，唐九洲也不会心软。

罗一舟最后只好笑了一声，冷眸看了唐九洲一眼，语气生涩。

小罗一舟“理性主义者喜欢顾全大局，从来都不会站在个人角度去考虑自己的举动过不过分。”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内心绞痛难忍。

小罗一舟“而你唐九洲，毋庸置疑就是理性主义者。”

小罗一舟①

罗一舟眼睛装着的柔情细碎殆尽，只剩下沉冷，他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唐九洲说完最后一句话，略过唐九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条满香沁鼻的小巷。

唐九洲心生些许委屈，闭上眼睛，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地砸下来，掉在地面。

罗一舟当然听得见唐九洲小心翼翼的哭声，但他的固执让他狠下心没回头。

…

罗一舟至今都记得他收拾行李跟着爷爷离开小巷的那一天，小巷尽头的那棵桂花树竟然一夜枯萎。直到他在军艺的第五个月，段星星悄摸给他发了条消息告诉他，今年的桂花从他走后再也没开过，冬天就来了。

趁着外头下雨，屋内格外安静，罗一舟又将痛苦的记忆翻涌了一遍，每一个画面都仿佛重现在眼前。分别前，罗一舟从来没想过，未来会有这么多年，最甜蜜的往事变成最锋利的剑刃。

他直起身拿起桌上的水一饮而尽，再次躺回去。

罗一舟“果然，一到下雨天我还是会想到你。”

——下雨的时候，听着外面的雨滴声，突然很想很想见到你。唐九洲我想你了。你知道吗。

罗一舟想到军艺在读期间，他还念念不忘地记挂着唐九洲，日记本里唐九洲的名字几乎每一页都不缺席。

罗一舟用胳膊将眼睛遮住，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是真的很讨厌雨季，却又控制不住去享受在雨季陷入的回忆里。